山村有一愚汉，大伙叫他蛮牛。他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满脸胡子拉茬，说起话来怪声怪气，常年穿着一双黄胶鞋。
蛮牛自幼丧父，与母相依为命。不几年，同村吴老汉丧妻，有一女。经人撮合，两家人合一家人，蛮牛母与吴老汉结为夫妻，蛮牛与吴老汉女称兄妹。
蛮牛到了结婚年龄，家里穷，没钱娶媳妇。有好事者给蛮牛父母出主意，让吴老汉女当蛮牛媳妇。就这样，兄妹变成了夫妻，婚后生一女。女儿三岁时，蛮牛媳妇不堪蛮牛母折磨，服毒自杀。从此，蛮牛光棍一人。
蛮牛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也不识数。当别人问蛮牛，今天初一，明天啥日子？他会毫不犹豫说，明天三十。他喜欢凑热闹，那儿人多，就往那儿钻，但从不插话，听到开心处，只会笑笑。蛮牛最喜欢的事，就是吓唬村中小孩、尤其是小女孩，只要吓哭了，他会很开心。虽然没有文化，但对文化之事非常重视，每逢过年，他就会把写春联的纸早早的裁好，请村上最有学问的人来写，听到人们说今年的对联写的好，他会很满足。有一年春节，大年初一，人们去他家拜年，发现春联贴倒了。他赶紧把春联剥下来，用糨糊再贴正。因为这事，蛮牛懊恼了好一阵子。
日子过的很平淡。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农民可以外出务工。蛮牛就提上一斤清油，一包五毛钱的饼干，到包工头家走后门，请人家把自己带上。包工头见蛮牛人憨厚，就同意了。
蛮牛跟着包工头到外省修铁路去了。
这年年底，干了一年活的蛮牛回来了。这次他特意剪了头发，刮了胡子，还穿了一件新衣服，有点荣归故里的意思。村上人见了问他，你啥时回来的。蛮牛答到我明天回来的。惹的人们一阵好笑。为了显摆自已见过世面，他逢人便说，外面的婆姨真漂亮，穿的衣服可以看见奶子，火车坐上真稳，城里汽车和羊一样多，城里人富，家家都有自行车。村里人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
年复一年，蛮牛每次回来都会说，自己挣了好多钱。到底多少钱，他从来没有说清楚过。
有一年，己是腊月二十九，蛮牛忽然说自己今年没挣到钱，包工头不给。村上有人出主意，叫蛮牛到他家要钱去。他说，人家不给咋办？村上人说，包工头不给钱，你就把他家房上的瓦拆了。
第二天，他起的很早，带上家里仅有的十五块钱，口袋里装了些馍馍，提上罐头瓶装的水，在村口拦了一辆班车，到包工头家讨工钱去了。
包工头家离蛮牛家一百多里路。蛮牛先乘车到市上，再换车到镇上，打听到包工头家村子后，步行走到村子，此时己是下午四点。村里很是热闹，村头槐树上喇叭里吼着秦腔，人们忙着往家里担年货、贴春联，一群婆姨系着围裙，交流者馍怎么蒸、肉怎么煮，小孩穿着新衣服，在雪地里忙着放炮。蛮牛心里慌慌地，正准备打听包工头家住哪儿时，迎面跑过一头猪，一群人在后面追，蛮牛赶紧追上去，一脚把猪踏倒，然后死死摁住，等村民过来后，一起把猪拖到案板上。宰猪人拿起刀，一刀插向猪的脖子，猪惨叫着，血慢慢的从脖子里流了出来，蛮牛心里觉得暖暖地。
包工头听说有人找，远远一看是蛮牛，就躲了起来，让媳妇想办法把蛮牛撵走。蛮牛找到包工头家，见包工头不在，就对他媳妇说讨工钱来了。包工头媳妇听完蛮牛的话，就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骂，包工头天杀的、刀刮的、昧良心的，眼看过年了，丢下她们孤儿寡母，一分钱也不给，叫她们咋过吗？
蛮牛呆呆坐了一个多小时，没喝一口水，眼看天已暗下来，上房拆瓦的事早就忘了。不过他知道自己兜里只剩三块钱，连回家坐车的钱都不够，但他一分钱都没讨到，心想人家孤儿寡母，咱不能欺负人。就这样，蛮牛乘着夜色，往回家赶。包工头和他媳妇看着蛮牛远去的背影，会心的笑了。
天特别黑，蛮牛走在雪地里，只听见自已脚步咯吱咯吱的声音，带的馍己吃完，水也喝干了。他后悔刚才应该要一口馍，那怕一杯水也好，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雪地卷一锅旱烟抽抽。寒冬腊月，天又下起了小雪，蛮牛一步三滑，走的十分艰难。但他一想，今年给先人烧的纸钱还没买，春联还没写，老妈和女儿的新衣服因没钱还在裁缝家，就不由加快了脚步。
蛮牛边歇边走，翻过两座山，到市上已是凌晨三点。天空飘着雪花，马路上不见行人，路灯却很亮。蛮牛心想，城里人真是妈个巴子，没人把灯弄这么亮干啥。他摸摸兜里仅剩的三块钱还在，就抖抖身上的雪，往车站赶去。
回家的车，最早在明天早上九点。
到了车站，蛮牛突然内急，想解手。解完手，发现车站厕所的暖气很热，就靠在暖气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自家的炕上，吃着肉，喝着酒。这时邻居家的大黄狗，突然跑进来，咬住了自己的脖子。蛮牛一下子醒了，原来厕所收费的人来了。他赶忙说，自己没解手，就跑出了厕所。人家也没有追，他很庆幸自己又少掏了一毛钱。
买好车票后，蛮牛坐上了回家的车，这时已是大年初一早上九点。
门前的槐树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人们已几年不见蛮牛了。突然有一天，蛮牛接到电话，说女儿要结婚了。他赶紧回家，村上人告诉他，村头老王家大儿子要上门做蛮牛女婿，蛮牛很高兴。
过了几个月，孙子出生了，蛮牛想在家带孙子。女儿女婿很不待见他，常常指桑骂槐，说他不会看孩子，在家就是吃闲饭的人。
这年夏天，村民们忙着收小麦，蛮牛也在收自家的小麦，女婿看见他干活慢、干不动，叫他死去。蛮牛想，死就死，于是，回到家里，在柴房里找到除草剩下的半瓶敌敌畏，到野外寻死去了。走在半路上，他遇到一村民，村民见他脸色惨白、神色异常，便问，人都这么忙，你干啥去？蛮牛说寻死去，村民骂道，你不要死去，这么忙，死了没人埋，蛮牛想想没人埋咋办呀，于是回家收小麦去了。
后来，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蛮牛戴着那顶破旧的草帽，背着床旧棉被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