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苏
【壹】
"为什么不动手?"
屋子里黑漆漆的,屋檐上四角平头白纱灯微弱的亮光,从墨绿色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里偷窥进来,把窗户上横七竖八地钉着的木板投射在地面上。
他立在床边,神情不明,语气平淡,一如往常。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不答话。
这样困顿在黑暗里的日子,我早就认了。
吱呀……
小心翼翼的开门声,透进了刺眼的亮光,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拿手挡在额前。
"先生,卡尔医生说,夫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他明天会再来。"
"嗯。"
他其实很常住在我这儿,但兰嫂每次见他,仍然是这样战战兢兢的。
其实也不只兰嫂,他部下那些以监视和暗杀为生的男人们,又有哪个不战战兢兢呢。
“喝点粥吧。”
这话当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也从未征求过我的意见。
七年前初见他,他说,玲珑小姐,跟我走吧。
温文儒雅的样子,谦和有礼的姿态,却让我从此暗无天日,再无小儿女欢愉之态。
兰嫂端了一碗江米粥进来,配了一小碟松穰鹅油卷。
他从来不在这里吃饭,兰嫂也自然没准备。
他接过兰嫂手里的粥,缓缓地坐下来,舀了一勺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又递到我唇边。
我只是闭着眼睛,头稍稍转往另一边。
他也不劝,也不收手,只是僵持着。
兰嫂大概怕我惹他动怒,竟壮着胆子说了句,“先生,让我来吧。”
“下去。”
他的声音果然已经存了稍许怒气,兰嫂虽担心我,却也不敢不离开。
我不禁冷笑,到如此地步,我已是家破人亡,倒再无可惧了。
“吃饭,把身体养好了,我放你走。”
我惊讶地回头看他,他眼睛微微眯着,很疲惫的样子,脸上肌肉僵硬,喜怒不明。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回身把碗放在床头,伸手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腕。厚重的白色纱布,即使刚刚换过,还是溢出了斑斑血迹,像冬夜里的红梅,落在晶莹的雪地上,俏皮可爱。
我初见他,正是这样浪漫的景色。
【贰】
七年前,我还是上海国立女子学校的一名学生,蓝衣黑裙,眼里是满目疮痍的中华国土,心中,是女子当自强的凌云壮志。而现在这个苍白地躲进婀娜旗袍里的女人,早就丑陋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那个冬夜,16岁的我在学校的舞会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一见君子误终身。
他穿正统的国府军装,坐在舞厅的角落里分外惹眼,五彩琉璃灯在他身上打出斑驳的光圈,令人恍惚。好几个女同学都忍不住偷偷瞥一眼,窃窃私语,他却只是安静地坐着。
再留神,他便已经离开了。
苟且偷生的大上海,连校园里都弥漫着靡靡不振的气氛。
偷偷跑出来透口气,竟撞到上海难得一见的雪景。雪花裹着寒风,在路灯的注目下翩翩起舞,旋即,落到地面,形成一层薄薄的冰晶。
举目,竟见他独自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头上是艳丽的红梅花。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遥遥相望,寒风仿佛也怕扰乱这份安静,变得悠扬而温柔。
如天边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我的心跳一拍一拍,欢愉而有力。
他朝我走来,展眉,浅笑,
玲珑小姐,跟我走吧。
我到后来都不明白自己的勇气,我就这样沉溺于一个陌生人的眼眸,不顾初见,不计年龄,不问来处……
甚至,不知道,他为何要我,
为何,唤我玲珑……
这世间有太多故事只能归于命中注定,上帝说,他是我的劫数,我躲不过,他亦然。
我们并肩走在昏黄的寒夜里,细密的雪花在我的发丝上凝成冰珠,他手上带着墨黑的皮手套,伸手一点点帮我整理,黑色大氅的毛领扎着我的额头微微发痛。
他说,玲珑小姐,为何发抖,怕我?
我壮着胆子抬头,望向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拧着性子答,
不怕!
话刚出口,他竟仰头哈哈大笑,带着能看穿人心思的笃定。
我虽被笑得心慌,却仍强打精神,嗔一句,笑屁。
在离开他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曾反反复复梦到这个情景,梦到开怀的他,和少女春心的我。
当然也会梦到龚生,梦到他毕恭毕敬地走到我们身前,
微微鞠躬道,先生,该走了。
然后,就是独自站在雪地里,痴痴等候的我。
人来人往,嬉笑,咒骂,炮火,横尸,眼泪,推搡……
而我,只是痴痴候着。
【叄】
那个冬夜走了,跟他一起,恍若从未来过。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出现,不知道这个唤我玲珑的男人,是不是那个冬夜里我的一个梦。
生逢乱世,没有人有力气去追究邂逅,我们都得活着。
所以再见他时,我曾以为是上帝的指引,我以为曲曲折折只是经过,在结尾时,他才是我的良人。即使那时,我已为人妇,为人母……
一纸淞沪停战协议,让上海沦为了日伪傀儡,也让我与文棣,彻底断了夫妻之义。他执意为汪伪政府效犬马之劳,不顾汉奸之名,不顾后世议论。他说曲线救国才是生存之法,他说他要为我与安儿,在这乱世之中,谋得一生锦绣。
我劝说,争吵,哭闹,都不能拦住他的执拗,便赌气带着安儿搬离了上海,若不能同甘共苦,保得孑然一身也罢。
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
文棣的父母哭着找上门的时候,我正在跟安儿一起背三字经,粉团玉裹的安儿,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摇头晃脑,我靠在壁炉旁满心满眼都是幸福。我有时候很怕安儿长大,怕他问起他父亲,也怕这个混乱的世道,终将让我的安儿迷乱了本心,我怕,他如他父亲。
可是生活总是经不起预计的,我可以不要我的丈夫,却不能不管安儿的父亲,我得救他。
我只身去了重庆,四处辗转,却是求告无门,整整一个月,我甚至连文棣的面都没见到。
最后,龚生来了。
他说,玲珑小姐,先生要见您。
一座粉白涂层的小洋楼,院子里有大片的春藤,挂着春日里的露珠,平白让我觉得安定。
屋子是却是老式的黄花梨木的家具,窗帘紧闭,头顶上繁复的琉璃吊灯好像布满了灰尘。
龚生说,玲珑小姐,先上楼休息,先生晚上会过来。
我微微颔首,我确是累了。
蜿蜒的木制楼梯,走的时候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我睡的很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里的灯却亮着,我坐起来靠着冰冷的金属,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又觉得一定得等着什么。
楼梯的咿呀声响起的时候,我知道,他来了。
他没有开灯,窝着身子坐在床对面的沙发里,点了一根烟,啪嗒啪嗒的声音,只是不说话。
半响,龚生敲门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便又转身出去了。
他把烟蒂扔在烟灰缸里,坐起身来,跟我说,
"玲珑小姐,文先生帮日伪做事,就是国家的敌人,你确定要救他。"
"他是安儿的父亲。"
“好,那我便帮他削了这汉奸的罪名。 只是……玲珑小姐,是要付出代价的。”
“先生请说。”
“你。”
我不禁从心里翻出阵阵悲凉,我自然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以为,我要付出自己去救我的丈夫,却不曾问过我,是否真心,想要跟他一起。
我想谈爱,而他,只与我谈交易。
然而知道自己只配谈交易,却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肆】
我就这样顺服得在他身边呆了两年。
白天看书写字,晚上挽着他的手出席各种酒会。旗袍妖娆婀娜,美酒醉人心脾。红唇欲滴,腰肢摇摆。他双眼迷醉,冰冷的眼睛只有看见我时才满是柔情。
我全心全意地扮演一个备受宠爱的情人,我以为我此生最大的危机只是有一天会有新人夺宠。
却从不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包括我。
也包括,他的发妻。
那是一个望之可亲的女人,脸上永远都挂着得体的笑容。
即使是见到我。
彼时我有了身孕,她带着各色补品第一次来到我的小院儿,细心嘱咐兰嫂好好照看。
看我一脸讶异,她温和地抚摸着我的肚子,带着掩饰不住的遗憾,说,
先生喜欢孩子,你比我有福气。
的确,他很喜欢孩子,以前即使陪着我,他也话很少,见我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家长理短的事,他只是歪着身子看着我,不答话。
现在却是耐心地嘘寒问暖,偶尔我夜里喊饿,他甚至亲自挽起袖子下厨,给我煮一碗清汤细面,亮澄澄的清汤配着碧绿的葱花,看我端着碗吃得急促,就笑着叮嘱我慢一点,小心烫。
这样静好的岁月里,我会想起我的安儿。我想,也许有一天,等这个孩子平安降生,他或许能答应我抚养安儿。
那个带着希冀的女人,后来,终于被生活推入地狱。
我常常幻想,如果文棣愿意放过我以求得半生安稳,我们或许,都能在虚假的泡沫里混过这一生。
只是幻想,从来只能是幻想。
【伍】
孩子7个月大的时候,文棣带着安儿出现在了玲园。
彼时,我躺在院子里春藤架下的长椅上看书,兰嫂给我打着扇子。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的,只是见他牵着安儿,盯着我高高隆起的腹部,面目狰狞。
安儿幸福地冲到我怀里,抱着我的胳膊哭到,
姆妈,姆妈……
我亦泪如雨下。
我的安儿已经4岁了,长高了好多。夏日里,安儿的脸颊上仍有微红的皲裂的印记,小小的嘴巴因为干燥而皱巴巴地,割着我的心,痛……
我含泪抱着安儿起身,向文棣说道,
“你们可好?”
话刚出口,我就恨不能有个地洞可躲藏,我让安儿成了没娘的野孩子,我让文棣受尽世人耻笑,我躲在这座小洋房里为他人生儿育女,他们一定恨极了我。
更可恨的是,即使看起来这一切都是出于我的不得已,但其实,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多么感谢,上天这样的安排。
所以在文棣面前,我装不出救世菩萨的模样。而他,也恰如其分地,脸色铁青,眼睛冒火。
文棣冷笑,
“怎么戴夫人金尊玉贵,还能认得我们父子吗?”
“文棣,事已至此,咱们终究是缘分尽了。”
“缘分?慕云裳,你以为你跟姓戴的缘分深重?你别做梦了,你不过是别人的替身。你抛夫弃子,巴巴地帮别人作着美梦,还挺得意的是吗?”
文棣面目狰狞,语气冷洌,冰凉的神色里满是讥讽,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我的心,恍若停止了跳动,失去了任何应对的能力。我恍惚觉得,文棣恨他也恨我,我不该信他,更不该让自己这颓丧落魄的模样落入旧人眼里,他不过是见不得他的爱人与他分道扬镳以后又被他人爱若珍宝,他是来拉我和他一起入地狱的……
我何苦,何苦,真的信他。
可是,我的脑子里莫名地跳出一幕又一幕黑白的影像……
他说,玲珑,我总觉得只要孩子在,你就不会忍心离开我……
他说,玲珑,我再也不会让你流泪了……
他说,玲珑,我现在才知道,这世上任何人的安危任何事的对错,都比不上你……
他说,玲珑,我错了……
他说,玲珑小姐,跟我走吧……
他那些柔情似水的烟波,像是看我,也像看一团遥远的不可触及的云朵。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何唤我玲珑……
原来,我不是玲珑。
【陆】
我着一袭天水碧的长裙,层层叠叠的纱缦铺在黄花梨木的餐椅上,我手里端着细长的红酒杯,笑眼如醉……
他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快步向我走来,夺过我手里的酒杯,冲着兰嫂低声呵斥,
“谁让她喝酒的。”
“夫人……夫人……”
我轻轻挥手示意兰嫂离开,伸手环住他的腰,抬头娇嗔道,
“我自己要喝的。”
他皱眉,把我的胳膊从他身上剥离开来,
“胡闹!”
我嘻嘻笑着,又像只无尾熊一样赖在他身上,撒娇道:
“好~不喝~你喝……”
我拿过酒杯,笑着递到他嘴边,看他无奈地配合地喝下了我手里的这一杯酒。
他从不在我这里吃饭,
他从不吃除了龚生以外任何人递给他的东西
他竟不怕我在酒里下毒,他竟如此信任我。
我笑靥如花,脸颊倚在他微微粗糙的中山装上,我的声音柔软而充满甜蜜,
我问,
“你爱我吗?”
“爱。”
“爱我……还是爱玲珑……”
他直挺挺的身体稍稍晃了一下,我的眼泪跟着喷涌而出。
他为何不能再镇定一些,为何不给我留下欺骗自己的最后一点防线。
他冷漠地向后退,疑惑地看着我泪流满面的笑,我从来不知道,笑,是如此呕心泣血的痛。
他扬声喊兰嫂,进来的,却是龚生。
龚生悲悯地看了我一眼,仍平静地朝着他颔首道,
“汪伪前宣传副部文棣,午后来过玲园,见了玲珑小姐。”
“人呢。”
“稽查队监狱。”
“你抓的?”
“ 陈队长抓的,据查,文先生在印制厂高价倒卖印制品,人赃俱获。”
我的头撑在木椅上,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他冷漠的神情,以及飘忽躲避的眼神。
半晌,他挥退了所有人,彷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直挺挺地立在我身旁,伸手,好像要帮我擦擦眼泪,又终于骤停于半空。
他拉了椅子坐在对面,眼睛穿过我,望着远处的微光。
他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总不敢想。
我的眼泪从一只眼眶里流出,划过鼻梁,又流进另一只眼睛,然后在耳边的发丝处集结,黏糊糊的。
他说,
在上海的时候,曾经放过了你。是你,又闯了进来。
他整个人在眼泪里模模糊糊的,头顶的琉璃吊灯,在他身上打出无数个恍惚的光晕,每一个光晕里的他,却都是冰冷的。
他说,
玲珑早就离开我了。如果你肯,生生世世,你都是她。
生生世世......
这么感人的告白,他从不曾对我说过。
我身子虚浮,伏在厚重的木椅上,像一团不得安稳的棉团。
他说,
玲珑,这件事,是我瞒了你,你提任何条件都可以,但是你现在不能激动,你有孩子。
孩子......
我竟不知道,是我们的孩子,还是,玲珑的孩子。
玲珑,玲珑,玲珑......
苍天呀,那我是谁......
抛夫弃子,替人作嫁,那,我是谁....
【柒】
我足足闹了一夜,如市井泼妇。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错到如此地步该如何挽回,我不知道除了屈辱地做他人的肉身之外,我还有什么路可走。
我多希望我如他所知,是为了救夫而勉强屈就。
我多希望我如文棣所知,是为了富贵权势而攀龙至此。
我多希望我如自己所愿,信了他的承诺,如此安稳度日,他自然会宠我信我,他这一生所有的柔软与温情都会寄于我一身。
可是,那个残存的自己拼命地撕碎我的骨肉,从每一个毛孔里冲出来呐喊着,
我爱你呀!我所有的勇气,执拗,甘愿,都只是因为爱你呀。
可是,你不爱我。
我的甘心,我的付出,我的妩媚,我的无赖,我的百依百顺,我的笑和泪,都只是另一个的替代。他越过我的所有,脑子里勾勒或回忆着另一个人。
我说我爱你,他越过我的脸,对着远方的云雾,回我,我也爱你。
直到现在,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切,我整个人仍然会瞬间失去知觉,我的思维我的心,都有无数个我喷涌而出。
你知道比恨更糟糕的是什么吗?
是我明明应该恨他,可是,我仍然爱他。
【捌】
装满温情与希冀的小楼,成了关押我的牢笼。
那个撕心裂肺的晚上,以他的暴怒终结。
他把我扔到地上,如一块皱巴巴的抹布,带着已无可利用的残渣。
那些僵硬的黑衣,像极了阎罗鬼蜮里苍白的刽子手,他们把我的手铐在床头冰冷的金属上,在我心爱的琉璃纸窗上钉了丑极了的木板,翻箱倒柜地搜查所有可能的利器。
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平静如冰。
良久,他们终于都退了出去。他的手握在门口的把手上,顿了一下,又静静地关上了。
只有龚生还在。
他沉默着帮我打开了手上的镣铐,拽了旁边的被子试图给我盖上。
我恨恨地把被子全部扔到地上,疼痛像一波一波的潮水,在肚子里翻腾。
龚生头低着,如我初见他时恭顺的模样。
他说,夫人,玲珑小姐早已殒命,先生这些年,心里苦。唯有夫人,能让先生稍稍宽心。属下自幼在先生身边,深知先生心思,他对玲珑小姐的情谊,足以稳固夫人一世恩宠。反之,若您一意孤行,属下恐怕……文先生和文少爷,还在牢里……
我不禁仰天大笑,这样分析利弊而又语带威胁的话,真像集市里轻松的交易。
胜利的天平朝他高高跷起,他料定了,我别无选择。
不。
不。
绝不。
我慕云裳,从不受任何威胁。
若不得所爱,我也要你,付出代价!
床脚辉煌的金属,雕刻成龙凤戏珠的图样,盘旋而上。
我跃身,狠狠地撞向了龙角锋利。
天水碧的纱裙,瞬时血红一片。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垂垂老矣的妇人孤独地躺在那张大红金线蟒洋毯上等待着最后的死亡的时候,她浑浊的眼睛里倒影着那片血红,
我的上帝,你总算清算了,那个偏执而恶毒的母亲。
为我未出世的孩子,
也为,
安儿......
【玖】
卡尔医生瞪着碧蓝色的瞳孔立在我身前,他救治了一夜的女人,此刻正被枪抵着额头。
龚生,侧身横在我们之间,惊惧,颤抖,
先生,千万冷静。打死夫人容易,可是玲珑小姐的悲剧,不能再上演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他,面如死灰,眼眶里是透亮的泪光,他握枪的手一直在发抖,
他转头看向龚生,眼泪沿着鼻梁滑落下来,在下巴处挂成晶莹的水滴,
他说,龚生,这是我的报应吗?
十六年了,龚生,玲珑临死的时候说,要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龚生,我以为这些年,老天终于肯放过我了。
龚生悲悯地看看他,又习惯性地低下头,
他说先生,玲珑小姐若能理解您当时两难的处境,必不会再怪您的。
两难?哈哈,龚生,你心里知道,若我肯反了蒋氏,若我不要这呼风唤雨的权利,我自然有机会救下玲珑的父亲。可是,我总以为,看在腹中孩儿的份上,玲珑她,会认命。
玲珑小姐,向来性子刚烈。否则,也不会因为大夫人,而抵死不肯进门。
龚生,说到底,总是我欠了她。慕容裳,在替她索债。
先生,夫...那慕容小姐,如何处置?
他的神色在转向我的那一刻迅速冷了下来,整个人蒙着一层雾蒙蒙的寒气,
他眼睛看着我,却沉声跟龚生吩咐道,
文棣和文安,此刻还在稽查队监狱?告诉陈队长,这两个人,是日伪余孽,请陈队长,自己掂量。
他在逼我求饶,我知道。
所以我并不着急,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冷声求道,
戴先生,裳儿是您养的一只猫,今后,只会温顺地伏在您身边。还请先生,留家夫和犬子一命。
句句恭顺,却字字疏离。他又怎会不懂,怒目而视,却也无话可说。
我是为救夫救子忍辱偷生的痴情女,你是对旧人念念难忘的痴情郎,多好,多配。
我爱你,是古代黥刑,是你予我,刻骨铭心的耻辱。
我自己犯的傻,活该至此,可为何,为何终究连累了我的安儿。
你虽不曾下令,可稽查队确是揣摩你的心思,是为了替你报杀子之仇,而一枪要了我安儿性命。
那以后,我便是一具被锁在豪华公寓里的行尸走肉。他还是常常过来,看我在春藤架下发呆,就默默地坐在我身边,温柔地帮我缕一缕发丝,嘱咐兰嫂熬乌骨鸡汤给我。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在忍,在等一个可以杀他的机会。
也或许,他早就知道。
终于,他醉酒倒在我床上,他抱着我在我耳边呢喃,
玲珑,那一年,你为什么放我去参军。如果我们只窝在湘西的那个小寨子里,即使我们被日本人杀死,起码,我不会娶了秀丛,不会对不起你,不会让你恨我至此。玲珑,你这么狠,你知道,杀了自己,比杀了我,更让我痛不欲生。你这么恨我......
我手里握着赤金盘璃玲珑簪,借着窗外的灯光,抵在他的太阳穴处,转瞬,我就能为我的安儿,为我自己,了结了这漫漫苦海。
他睡沉了,呼吸平稳而有力,长长的睫毛打在鼻翼上,毛茸茸的。
像我们初遇的那个雪夜,他大氅上的黑色毛领。
也像走投无路醒来的那个夜晚,他手里盘旋的烟雾。
我的心,悬在一个四面透风的地方,一遍遍地颤抖,
终究,我下不了手。
金簪狠狠地戳向手腕,又发泄似的在深处划破血管,
彻骨的痛
才能填满心口那血淋淋的,刮着冷风的洞。
慕容裳,你不能在他身边苟且这一世,死都不能。
【拾】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人说他失踪了,有人说他在内战战败前殉国了,也有人说,他随蒋氏去了台湾。
纷纷扰扰的,如他这一世的声名,总没有定论。
很多很多年后,我收到过一封信,送信的人姓龚,我猜,大概是龚生的孙辈,
信上只有一句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股相思知不知。
我把信叠好,交还了送信人,我说,
对不起,您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