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理发店"



定海北大街的晨光,总先照亮快到街尽头的那间挂着“老顾理发店"的褪色木牌(现人民北路北都宾馆正对面),字是老顾自己写的,笔锋规整。那是间租来的一楼门面房,格局挤得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左边是理发区,一张掉漆的理发椅孤零零立着,椅背上搭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右边隔出一间卧室,卧室旁又塞了个更小的隔间,里面刚够摆下两张小床,是大儿子亚海和小儿子亚龙的住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家里便只剩这娘仨和老顾。


楼上住着房东,两家偶尔会起争执——或是房租迟交了几日,或是煤炉的烟飘到了楼上窗台,吵起来时声音能飘出半条街,可往往吵上几句也就歇了。唯有亚龙,每次都梗着脖子要往楼上冲,攥着小拳头喊“不许骂我爸”,被老顾一把拉住胳膊按在身后,那副不服气的模样,倒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偶尔议论的小插曲。


理发店的一天,是从老顾磨剃刀的“沙沙”声里醒过来的。他中等个头,背有点驼,手里攥着柄磨得发亮的剃刀,在荡刀布上反复蹭着;面前铜盆里的清水漾着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肥皂水味,清爽又家常。墙角的煤炉上永远温着一壶水,旁边的小方桌是他的“酒桌”,一碟炸得喷香的花生米、几片酱得入味的萝卜,就能陪着他慢悠悠喝上一个多小时黄酒——这是老顾雷打不动的习惯,一日两餐,每天一斤,多一口不贪,少一口不行,仿佛这酒里藏着撑起日子的力气。




店里的活计,大多是老顾和亚海搭手。亚海生下来脚就有点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话也少,可手上的功夫却把老顾的手艺学了个精。剪发时他总低着头,睫毛垂下来遮住大半眼睛,手指灵活地在剪刀与梳子间穿梭,无论是邻里老人要的“平头”,还是年轻小伙赶时髦的“三分头”,经他手后都服帖得很,连碎发都扫得干干净净。有次隔壁阿婆的孙子要拍周岁照,特意绕路来让亚海剪“西瓜头”,孩子坐在椅子上咯咯笑,阿婆站在旁边看着,夸道:“亚海这手艺,比城里大店的师傅还强!”

小儿子亚龙则是个十足的“活宝”。这孩子坐不住,书念得不怎么样,调皮捣蛋的本事却不小。老顾想教他理发,他拿起剪刀没剪两下就嫌胳膊酸,要么偷偷溜出去摸鱼抓虾,要么在店里跟来理发的小孩追着打闹。有回他趁老顾不注意,把理发椅的液压杆掰得“嘎吱”响,结果椅子卡住降不下来,害得一位老伯半站半坐地剪完了头发,老顾气得拿起鸡毛掸子追着他在巷子里跑,亚龙边跑边笑,引得街坊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连骂人的老顾,嘴角都忍不住撇了撇。


老顾的老婆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话不多,手脚却不停。每天早早起来烧火做饭,帮着打扫店面,闲时就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缝缝补补,针脚细密又整齐。她也爱喝两口黄酒,可老顾总把酒瓶藏在柜子最里面,说“女人家喝酒误事”。偏偏有一回,老顾把装着“乐果”的黄酒瓶随手丢在墙角,忘了交代。老婆见了瓶里琥珀色的液体,以为是他藏的好酒,偷偷躲在角落里喝了大半瓶,没一会儿就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口吐白沫,连手里的针线都掉在了地上。老顾吓得连围裙都没解,背起她就往北门的舟山医院跑,幸好离得近,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从那以后,老顾的酒瓶子上都贴了张红纸,写着大大的“酒”字,再也不敢马虎。亚海的饭量,在北大街是出了名的。那时候用粮票,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顿顿都觉得没吃饱。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准会端着个比脸还大的海碗,从里间出来找“点心饭”——满满一碗白米饭,上面铺着中午剩下的带鱼冻,鱼肉冻得结结实实,带着鲜鲜的海味,再撒几片烫熟的大白菜,简单却顶饿。他蹲在门口的石阶上,“呼噜呼噜”吃得飞快,没一会儿就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连沾着的带鱼冻都没落下。老顾老婆见了总叹气,嘴上说着“这孩子,饭量能抵两个壮劳力,粮票哪够啊”,可第二天做饭时,还是会悄悄多蒸半碗米。



老顾的店门口,说是“小社会”一点也不夸张。每天下午太阳不那么烈了,周围的老头老太就陆陆续续来凑堆,老顾老婆早早把竹凳、木凳搬出来摆整齐,我外婆更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个凉快的午后,外婆都坐在最外面的椅子上,手里摇着把大蒲扇,和柯阿婆、王老伯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偶尔回外婆家,远远看见她坐在人群里,蒲扇摇啊摇,脸上带着笑,心里就觉得格外踏实。


来理发的客人,大多是北门外义桥村的村民。他们每天天不亮就挑着担子,把自家种的青菜、毛豆、六角、花生,还有刚从地里挖的红薯,都挑到城里卖,等把担子卖空了,偶尔会绕到店里理个发再回家。老顾跟他们熟得很,剪头发时就唠家常:“今年收成怎么样?”“还行还行,就是雨水多了点,菜长得慢。”要是赶巧快到中饭时间,理完发,老顾总会笑着说一句:“饭吃起!”语气热络得像招呼自家人。


可就因为这句口头禅,还闹过一次“心疼事”。有年秋天,老顾一早特意去半路亭斩了一盆白斩鹅,鹅肉肥嫩,浇上鲜美的卤汁,香气能飘出老远。他特意跟老婆孩子说:“这盆鹅肉我自己吃,你们不许动。”结果上午,义桥村的一个熟客大伯卖完菜来理发,理完后老顾习惯性地喊了句“九饭吃起”。大伯眼尖,一眼看见桌上的鹅肉,笑着就拉过凳子坐下:“老顾,你这鹅肉看着就香,我可就不客气了!”老顾话已出口,不好推辞,只好拿出酒杯,给大伯倒了酒。两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一盆鹅肉就见了底。等大伯心满意足地走了,老顾看着空盘子,心疼得直拍大腿,嘴里念叨着:“我的鹅肉啊,本来能吃两天的!”从那以后,快到中饭时间,他再也不说“饭吃起”了,顶多笑着摆摆手:“下次再来坐!”




后来,北大街开始拆迁,老房子一间间被推倒,“老顾理发店”的木牌也被摘了下来,连同那些肥皂水的味道、黄酒的香气,一起埋进了尘土里。亚海通过招工,进了芙蓉洲路那家民政局办的工厂,成了一名工人。他买了辆残疾车,每天开着上下班,路过曾经的北大街时,总会放慢速度,多看几眼那片已经建起新楼的地方,仿佛还能看见当年理发店门口,父亲磨剃刀的模样。我偶尔在路上碰到他,他还是老样子,话不多,笑起来带着点腼腆,停下车聊几句,说工厂里的同事都很照顾他,日子过得安稳。


再后来,亚海也退休了。他没搬远,还住在离芙蓉洲路不远的老小区里,家里养了几盆月季,花开的时候,总会摘几枝给我送来,花瓣上还沾着晨露;邻居家的下水管堵了,喊他一声,他准会拎着工具来帮忙,虽腿有疾,也不妨碍。碰到义桥村来城里赶集的老熟人,他还会拉着聊几句当年理发店的事。有次我在菜场碰到他,他手里提着刚买的带鱼,鱼鳃鲜红,看着就新鲜,看见我就笑着打招呼:“好久没见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来外婆家玩呢!”阳光落在他微驼的背上,暖融融的,像极了当年在理发店门口,那个斜蹲在石阶上扒拉“点心饭”的大少年。


小儿子亚龙也渐渐没了音讯,有时候路过芙蓉洲路,我总会想起北大街上的那家理发店——想起老顾的黄酒、老顾老婆偷喝“黄酒”的惊险,想起亚海的剪刀、义桥大伯吃鹅肉的爽快,想起午后门口外婆摇着蒲扇的模样,还有那句再也听不到的“饭吃起”。那些藏在烟火里的人和事,就像北大街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平了痕迹,却永远留在老邻居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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