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一处名为“城里厢”的菜市场,所谓的“城里厢”,是很久以前的说法了,现在几乎要沦为城外。倒也不仅仅是地域位置离CBD渐远,而是古旧的长街里熙熙攘攘挤满了的商铺和席地而坐的小贩,那种年代久远的气息和周边的城市文明越发格格不入了。
大路上处处在施工,尘土飞扬里大有百废俱兴的意味,只好从转过锦屏山脚下,行桥过河,钻进羊肠小道里。小巷有个形象的名字,“芦荻弄”,曲折而绵长,还真有几分像是芦荻啊,然而乡人都因为音近的讹传唤它“蝴蝶弄”,我倒更喜欢芦荻的名字。芦荻弄里房子都较老旧,翻新的墙面也掩盖不了马头墙的残影,参差的砖缝里伸出干瘪的枯枝,在高墙所勾勒的平行的天空里挂住了路过的飞鸟和云。
出了弄堂就是菜场了,所谓行商坐贾,在菜市场里有着摊位也算是坐贾了吧。门口一溜的却都是自产自销的农民,青菜白菜黄芽菜韭菜菠菜鸡毛菜萝卜洋芋芋艿头一字排开,好不热闹,无论是花生芋艿的根须上粘带的泥土,还是这些老农民指缝里的泥土,拿着微微倾斜杆秤以证优惠的举止,都很有本地亦城亦乡的特色。你以为他们全都忠厚,那就又错了,有的一面拿着倾斜的杆秤,嚷着老主顾就抹去零头,一面又暗暗地把两块一斤卖成两块五,精明得很呢。市场里面的无非就是洗得干净些的菜了,也有卖肉的。看到肉铺旁的笼子里关着一只萎靡的土狗,我想起外祖父说过的宰牛的场景,据说牛眼里大颗滚落的泪水真能让人觉得牛肉没了滋味。这狗大概也是要挨宰了吧,还是在等着买主呢。
就在我痴想的间隙里,已被人群推搡到市场后的长街里了。这里更多的就是所谓行商了,两边的商铺里飘着烤鸭、糕点的香气,路中却穿梭着贩卖食物的小贩。最神奇的莫过于一个卖鸡蛋和卖活鸡的汉子,他挑着扁担来回走动,一头的蛋易碎,一头的鸡易惊,动辄就扑棱起翅膀,于是人人在注目之余,敬而远之,为他挤出了一道宽宽的巡游路径。这路径的一个中点,十字路口上却又有一跪一卧的两个人,大概是母子吧,面前的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散落着稀稀疏疏的零钱。是病重还是家贫呢,我犹豫着往前看,却被老爹一把抓住,拎往十字路口左边去了,背后传来货车司机的咆哮:“路当中央讨饭,性命不要了啊!”接着应该是那个跪着的男子长而含糊的反击,随着我的脚步渐渐淹没在人声鼎沸里了。
等到买好鱼回来,却正巧看到那对“母子”收摊了,躺着的老妇从被窝里出来,站着走动起来,跪着的男子开始拾硬币了,继承他们的是扑在滑板上拖着残腿的另一个乞讨者拉着音响在长街里哭号了。
依旧沿来路回去,大路上的施工还继续着,尘土依旧飞扬。听说“城里厢”也快拆了,撤市设区,大概就像是过继的儿子被主母敦促着将粗布短衣换做绸布长衫。远处的塔式起重机依旧工作着,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吊车”,然而如今我所钟爱的“吊车”却粉碎着我熟悉的一切,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城市的建设,理固宜然,广厦一丈丈地拔起,一如盘中的韭菜所割舍的根苗应当也在一寸寸地生长吧。五年一变样,十年一变样的口号却令我怅惘,当故乡变作新城,我大概就真的成了时间概念上永久的游子了。所谓的故乡,二十年里我未来得及温习的一切,像是芦荻弄,都会变作故垒萧萧,芦荻一般飘零的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