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长河重逢
秋雨从凌晨开始下,到了早晨,成了细密潮湿的雾,笼罩着整座城市。陆渐辞站在衣帽间镜子前打领带,手指有些僵硬。深灰色条纹领带,是妻子李悦上个月逛街顺手买的,说是“衬他身份”。他其实不喜欢这种过于规整的花色,但也没说什么。就像他的人生,早已被各种“衬他身份”的框框架着,习惯了。
客厅里,儿子小凯的哭嚷声和李悦不耐烦的训斥混在一起,像每天早晨固定的背景音。
“这道题讲了多久了?啊?你怎么就是不开窍!”
“我不会!我就是不会!”
“不会就使劲想!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陆渐辞默默系好领带,走了出去。餐桌上放着牛奶面包,李悦坐在旁边,脸色铁青地盯着作业本,看也没看他。小凯脸上挂着泪,看到他,像看到了救星。
“爸……”
陆渐辞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拿起作业本看了一眼,是道绕弯的奥数题。他试图用更简单的方式讲解,刚开口,李悦就打断了他。
“你就惯着他吧!讲那么复杂他听得懂吗?老师说了,这次摸底考他数学又退步了!你晚上那个家长会别忘了,老师肯定又要说!”她语速又快又急,像机关枪,带着一股被生活磨砺出的焦躁。
陆渐辞闭上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看着妻子眼角深刻的纹路,和因为常年皱眉显得严厉的眉心,心里那点微弱的解释欲望也熄灭了。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凉的。
“知道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我上午要去趟长河中学,校庆。”
李悦这才抬眼看他,目光在他熨烫平整的西装上扫过:“哦,早点回来。下午还得去妈那边一趟,水管子好像有点问题。”
“嗯。”
对话结束。这个家,连交流都像在完成某种程序化的交接班。
同一时间,宋知雨也在为出门做准备。她选了一件浅米色的羊绒衫,外面搭着深色大衣,对着镜子仔细把长发挽好。丈夫赵峰坐在餐桌旁,一边刷手机一边吃油条,面前的豆浆碗见了底。
“今天校庆,中午有安排吃饭吗?”宋知雨整理着衣领,随口问。
赵峰头也没抬:“有吧,校友会不得管饭?那正好,我不做你那份了,晚上约了老张他们去水库,看看能不能夜钓。”
宋知雨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还算得体的样子,又看看丈夫专注盯着手机屏幕里渔具的样子,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起年轻时,每次出门前,他都会夸她一句“好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都没了。日子变成了一张张待付的账单,和孩子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
“我走了。”她拿起包。
“嗯。”赵峰应了一声,终于抬起头,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这个月房贷我转你了,剩下的钱不够买那套新钓竿了,下个月再说吧。”
宋知雨轻轻带上了门,把屋里那股油腻的早餐味和令人窒息的平淡关在身后。楼道里很暗,只有窗口透进灰白的光。
长河中学礼堂,灯火通明,暖气开得很足。巨大的横幅写着“庆祝长河中学建校八十周年”。台下坐满了返校的校友、在校师生,嗡嗡的交谈声汇成一片。
陆渐辞坐在主席台侧面的嘉宾席,目光掠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有些游离。演讲稿就放在手边,他早已背熟。无非是感谢母校培养,分享些成功经验,再寄语一下学弟学妹。千篇一律,和他出席过的无数会议没什么不同。
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沉稳地走上讲台。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刺眼。
“……作为九八届毕业生,能站在这里,我深感荣幸。”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醇厚、冷静,带着律师特有的条理分明。
他流畅地讲着,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全场。然后,就在那片光海与模糊的面孔中,他的视线猛地定住了。
在礼堂中后排靠过道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米色羊绒衫的女人。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认真聆听,侧脸的线条柔和而安静,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熟悉的痣。
宋知雨。
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陆渐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而剧烈的回响。他的喉咙发紧,下一个准备好的句子卡在喉咙里,差点失声。
台上出现了短暂的一秒停顿,几乎无人察觉。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回演讲稿,但纸上的字迹却模糊起来。他只能凭借肌肉记忆继续往下说,声音依旧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讲稿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台下,宋知雨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就已经僵住了。她抬起头,看着那个站在光芒中心的男人。岁月将他打磨得更加成熟挺拔,眉宇间是身居高位者的从容,但那双眼睛……深邃依旧。
当他目光扫过来,与她撞上的瞬间,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畔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校庆纪念册,光滑的铜版纸封面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她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心跳得像擂鼓,一声声撞击着耳膜。怎么会是他?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那个在图书馆帮她占座的清瘦少年,那个在篮球场边红着脸递给她汽水的男生,那个在毕业分别的夜晚,紧紧抱着她,声音哽咽地说“丫头,等我”的恋人……
二十年了。
她以为那些画面早已被琐碎的生活覆盖,褪色。可此刻,它们清晰得如同昨日。
陆渐辞的发言终于结束。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鞠躬,走下讲台。坐回嘉宾席,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他端起面前的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那簇猝不及防燃起的火苗。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个方向。
恰巧,宋知雨也因为按捺不住,悄悄抬起了头。
两道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再次在空中交汇。
没有闪躲,没有回避。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们就在这片人海里,安静地对望着,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长河,看到了彼此灵魂深处,那个从未真正离开过的印记。
他看到她眼角细微的纹路,看到了她强装镇定下的一丝慌乱。
她看到他眼底深藏的震动,看到了他沉稳外表下的一丝失态。
仅仅几秒钟。
他率先移开了视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重新挺直了背脊,恢复了那副精英律师的疏离姿态。
她也慌忙低下头,脸颊滚烫。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濡湿那本纪念册。
校庆典礼还在继续,领导讲话,优秀学生表彰……但台上的陆渐辞和台下的宋知雨,都再也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重逢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在他们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的克制,在认出彼此的那一秒,土崩瓦解。而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情感,正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第二章:死水微澜
校庆典礼在一片掌声中落幕。人群如潮水般向礼堂门口涌去。陆渐辞被几位校领导簇拥着,寒暄,握手,交换名片。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米色的身影。
她不见了。
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散去后只剩空洞。
“陆律师,这边请,我们在学校餐厅准备了便饭,您一定得赏光。”老校长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臂。
陆渐辞敛起心神,微笑点头:“您太客气了,是我的荣幸。”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借着整理西装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拿出来瞥了一眼。是那个沉寂了多年、因校庆才重新活跃起来的班级微信群。一条新消息跳出来:
【当年的班长-张强】:“同志们!择日不如撞日,校庆难得聚这么齐,中午‘春华阁’我订了个大包,能来的都来啊!@全体成员”
下面瞬间跟了一串回复:“收到!”“班长威武!”“一定到!”
陆渐辞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片刻。他向来不喜欢这种过于喧闹的场合,尤其是和一群多年未见、早已陌生的人。正想找个借口推脱,目光却猛地定在了群里一个刚刚冒出来的头像上。
那是一个简单的风景照,远山淡影。头像旁边,是那个刻在他心底多年的名字——宋知雨。
她也去。
这个认知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他血液里某种压抑已久的冲动。
“陆律师?”老校长见他没动,又唤了一声。
陆渐辞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王校长,实在不好意思,班里同学们临时组织了聚会,催得紧,你看这……”
“理解理解!同学情谊最珍贵!您快去,咱们下次再约!”老校长通情达理地拍拍他。
春华阁的包厢里,人声鼎沸。二十年光阴,足以让青涩少年变成发福中年,让腼腆少女变得圆滑精明。大家互相打量着,寒暄着,感叹着岁月,炫耀着成就,或真或假。
陆渐辞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一进门,自然成了焦点。班长张强嗓门最大:“哎哟!我们的大律师来了!快请上座!”
他被众人推搡着坐到主位旁边。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心跳漏了一拍——宋知雨坐在他对面的位置,正低头小口喝着茶,似乎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她脱了外套,只穿着那件米色羊绒衫,柔和灯光下,侧影单薄。
酒席开场,气氛更加热烈。敬酒成了不可避免的环节。陆渐辞作为场上“混得最好”的几人之一,成了重点围攻对象。他酒量其实不错,但也架不住一轮轮的猛攻。
“渐辞,这杯你必须喝!当年你可没少抄我作业!”
“陆律师,我敬您!以后有法律问题还得仰仗您啊!”
他端着酒杯,脸上维持着笑容,胃里却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就在他又被倒满一杯白酒,准备硬着头皮喝下时,一只纤细的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杯壁上。
“他胃不太好,这杯,我代他喝吧。”
声音不大,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像有魔力般,让桌上喧闹的气氛静了一瞬。
陆渐辞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宋知雨。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礼貌的笑意,不等众人反应,已接过他手中那杯白酒,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咳…咳咳……”酒太烈,她呛得微微弯腰,眼角泛出泪花。
周围人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起哄。
“哇!宋知雨可以啊!”
“英雄救美……不对,是美救英雄!”
“老实交代!你俩是不是……”
陆渐辞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她,手臂抬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僵在半空,最终只是抽了张纸巾,默默递到她手边。他看着她还带着泪光的、微微泛红的脸颊,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因为他打球受伤,而红着眼睛笨拙地给他贴创可贴的女孩。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悸动。
宋知雨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避开他过于复杂的目光,低声说:“没事。”
聚会终于在下午两点多散场。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秋雨寒凉,带着透骨的湿意。
“我叫了代驾,捎你一段?”陆渐辞站在酒店门口,声音因为酒精有些沙哑,语气尽量显得自然。他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安静地停在雨幕中,像他这个人一样,沉稳,内敛,带着距离感。
宋知雨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迟迟无人接单的打车软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谢谢。”
车内空间狭小而密闭。代驾师傅专注地开着车,车载电台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仿佛能听到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车窗,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近乎粘稠的安静,混合着皮革、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以及他那边传来的、极淡的须后水味道。
谁也没有先开口。
陆渐辞微微侧头,就能看到她被窗外流光勾勒出的侧影。她一直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大衣的腰带,脖颈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会断。
他想起酒桌上她那毫不犹豫的挡酒,想起她呛出眼泪时微微颤抖的肩膀。一种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某种久违的保护欲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他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盘旋了二十年的称呼,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丫……”
音节刚到嘴边,他又猛地刹住。像是被这个称呼烫了一下,他迅速转回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将后面那个“头”字,死死地咽了回去。
不能。
他有什么资格?
宋知雨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她依旧看着窗外,但眼角余光里,全是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只紧紧攥住膝盖、骨节发白的手。
期待像被细微吹起的火苗,旋即又被更深的失落淹没。
车子终于驶到她家小区附近。雨势小了些,成了蒙蒙的雨雾。
“就停在这里吧,谢谢。”宋知雨指着小区门口,声音有些干涩。
车子平稳停下。
“谢谢你,陆律师。”她拉开车门,一股冷风夹杂着雨丝灌了进来。
“宋老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小心着凉。”
她下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关上车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区门口的雨雾和绿化树丛后。
陆渐辞一直看着那个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疲惫地靠进椅背,闭上眼,抬手用力揉着眉心。车厢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淡淡的、扰人心神的香气。
代驾师傅小心地问:“先生,接下来去哪儿?”
他沉默了几秒,才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挣扎。
“回家。”
黑色的奔驰缓缓驶离,融入了城市午后湿漉漉的车流。雨还在下,冲刷着街道,也仿佛试图冲刷掉刚才车内那短暂又漫长的、无声的惊心动魄。
而先一步走进小区的宋知雨,在确定离开他的视线后,背靠着冰冷的单元门,缓缓蹲了下去。她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冰凉的雨水沾湿了她的发梢,却远不及心头那片骤然掀起的、名为“陆渐辞”的惊涛骇浪,来得让她浑身冰冷,又滚烫。
第三章:烈火与克制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像一潭死水,偶尔被风吹皱,旋即恢复死寂。
陆渐辞依旧忙碌,开庭、见客户、审合同。只是律所落地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总会让他莫名失神,想起校庆那天细密的雨,和车厢里若有若无的香气。
宋知雨的生活也被教案、学生作文和家庭琐事填满。只是批改作业的红笔偶尔会停顿,在纸页上洇开一个小小的红点,像心口那颗朱砂痣,隐隐作痛。
第一次破防,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陆渐辞正在法庭上,为一个关键证据与对方律师激烈交锋。手机在西装内袋里无声地震动,他并未理会。直到休庭间隙,他走到走廊,拿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正准备回拨,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陆先生吗?我是宋知雨老师的同事周老师!宋老师晕倒了,刚送到市一院急诊!她手机紧急联系人存的是您的号码,我们联系不上她家人,只好打扰您了!」
紧急联系人……他的号码……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开。她竟然……
“陆律师,开庭了。”助理在一旁小声提醒。
陆渐辞却像没听见,他盯着那条短信,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将手机捏碎。眼前闪过她苍白着脸仰头灌下白酒的样子,闪过她在车厢里脆弱单薄的侧影。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几乎是用跑的冲回法庭,在所有愕然的目光中,向法官快速、低声而恳切地致歉:“法官大人,万分抱歉!有极其紧急的突发状况,我必须立刻离开!”
不等法官回应,他已抓起公文包,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庄严肃穆的法庭,将身后所有的惊诧与议论甩在门外。他一路狂奔向停车场,发动汽车,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汇入车流,向着市一院的方向飞驰。
他闯了一个红灯,差点与侧面驶来的车辆刮蹭,喇叭声尖锐地刺痛耳膜,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有事。
冲到急诊室,找到病床。宋知雨安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脸色比床单还要白,手背上打着点滴。她的同事周老师守在一旁。
“她怎么样了?”他的声音是哑的,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急性肠胃炎,加上可能有点低血糖,劳累过度。医生说了,没大事,休息补充液体就好。”周老师看着他额角的汗和焦急的神色,眼神有些了然,又有些复杂,“陆先生,您来了就好,学校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陆渐辞道了谢,拖过椅子,坐在病床边。他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眉头紧紧蹙着,似乎在梦里也不安稳。他伸出手,想抚平那褶皱,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皮肤时,猛地停住,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她正在输液的那只手,感受着她冰凉的皮肤下微弱的脉搏。
他就这样握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的雕像。直到窗外的天色由亮转暗,华灯初上。
宋知雨是在一阵消毒水气味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感到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微微偏头,看到了伏在床边睡着了的陆渐辞。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的一只手,正紧紧地包裹着她输液的手。
她的心猛地一颤,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涌上眼眶。
似乎察觉到她的动静,陆渐辞立刻惊醒。他抬起头,眼底布满红血丝,对上她清醒的目光,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你醒了?”他声音干涩,“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细微的颤抖泄露了他的后怕。
宋知雨摇了摇头,鼻子发酸,说不出话。
陆渐辞站起身,从旁边拿起一个保温杯,拧开,递到她面前,里面是温热的粥。“医生说你暂时只能吃流质。趁热喝点。”
她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的,两人都像触电般微微一缩。
“谢谢……”她低着头,小口喝着粥,温暖的液体滑过食道,熨帖了疼痛的胃,也模糊了视线。
“你……”他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想问“为什么紧急联系人是我”,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好休息,别太累。”
他看着她喝完粥,又按铃叫来护士检查,确认无碍后,才站起身。
“我……事务所还有事,先走了。”他拿起外套,动作有些匆忙,像是在逃离什么。
宋知雨点了点头。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沉默了几秒,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
“丫头,好好吃饭。”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宋知雨的眼泪,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终于决堤。她看着床头柜上那个保温杯,杯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便签纸,上面是他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丫头,好好吃饭。」
第二次破防,发生在一个暴雨夜。
宋知雨的女儿进入叛逆期,因为一件小事与赵峰爆发了激烈争吵。赵峰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都是你妈把你惯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那些没用的书,能当饭吃吗?”
这话像一把尖刀,同时也刺穿了她。她试图劝解,赵峰却将怒火转向她:“还有你!宋知雨!你是怎么当妈的?孩子都教成什么样了?啊?”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失望、疲惫,在那一刻轰然爆发。她看着丈夫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女儿哭喊着“我讨厌这个家”跑回房间摔上门,只觉得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没有吵,没有闹,只是默默地拿起手机和钥匙,走出了家门。外面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她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走到了离家不远的江边。
雨水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蹲在湿漉漉的堤岸上,看着脚下翻涌的、漆黑的江水,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江水一样,浑浊,无力,看不到方向。
绝望中,她下意识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陆渐辞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心头一紧。这么晚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雨……
他接起电话,听到的却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混杂着剧烈的风雨声。
“知雨?你怎么了?你在哪儿?”他的声音瞬间绷紧。
“……江边……”她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彻底的崩溃。
“待在那里别动!发定位给我!立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家门,甚至来不及换下家居服。
他在暴雨中疾驰,雨刮器疯狂摆动,也刮不尽倾泻而下的雨水。心脏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他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在那样的天气里,在江边……
找到她时,她蜷缩在堤岸的栏杆下,浑身湿透,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冷得瑟瑟发抖,脸上毫无血色。
陆渐辞冲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丫头,我在。”他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心疼。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宋知雨在他怀里,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将所有婚姻里的委屈、生活里的无奈、多年来的孤独,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躯,用手掌轻拍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那一刻,所有的克制、理智、界限,都在她的眼泪和他的心疼中,土崩瓦解。
雨还在下,但在他的怀里,她找到了二十年来,久违的、足以抵御一切风浪的港湾。而他清楚地知道,怀里这个颤抖的、脆弱的女人,是他穷尽半生,也无法真正放下的牵挂。
烈火终究燃起,灼烧着道德的枷锁,也映照出彼此内心最深切的渴望。
第四章:长河渡我
自江边那个雨夜后,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他们开始像两个偷尝禁果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一段秘密的时光。陆渐辞的黑色奔驰会停在离她学校隔着一个街区的巷口,宋知雨快步上车,车内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只属于他们的宇宙。
他们开车去很远的郊外,那里有一座安静的湖泊。秋日阳光把湖面染成碎金,芦苇在风中摇曳。他叫她“丫头”,她在他怀里找到久违的安宁。他们谈论学生时代的趣事,谈论各自读过的书,谈论理想和远方,唯独小心翼翼地绕过“家庭”和“未来”这些沉重的字眼。他会带来她喜欢的点心,她会念一段她最近喜欢的诗给他听。那段时间,是他们灰色中年里,偷来的一束光,明亮,温暖,却不真实。
然而,现实的警钟总会敲响。
一天晚上,陆渐辞辅导儿子小凯功课。小凯突然抬起头,天真又直接地问:“爸爸,你最近是不是很开心?”
陆渐辞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身上有时候有好闻的味道,不是妈妈香水的那种。”小凯眨着眼,“而且你最近加班回来,都不会像以前那样皱着眉头了。”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他看着儿子纯净的眼睛,一股强烈的负罪感几乎将他淹没。
另一边,宋知雨也遇到了麻烦。赵峰无意中看到她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是她和陆渐辞分享的一首现代诗。赵峰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哟,宋老师,一把年纪了还搞这些个小资情调?跟谁酸溜溜地聊诗呢?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那一刻,宋知雨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凉。她与陆渐辞之间那些灵魂共鸣的瞬间,在丈夫眼里,不过是“不能当饭吃”的无病呻吟。她看着这个同床共枕十几年、却从未真正理解过她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内心的拉扯达到了顶点。
巨大的负罪感与短暂的极致快乐,像两头凶猛的野兽,将他们反复撕扯。深夜,陆渐辞站在阳台,看着城市的霓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想起儿子依赖的眼神,想起妻子虽然淡漠却也为这个家付出了十几年。他问自己,能抛下这一切吗?能吗?
宋知雨也同样在煎熬。女儿虽然叛逆,却是她的心头肉。她能想象离婚对女儿的伤害有多大。还有双方年迈的父母,那些期待家庭和睦、儿孙绕膝的眼神……他们试图争取,甚至鼓起勇气谈到一起生活。但那些构想,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最终的选择,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
他们又去了那个郊外的湖边。秋意已深,芦苇枯黄,湖水显得格外沉静。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疲惫与清醒。
他开着车,目光看着前方笔直却仿佛没有尽头的公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湖底的淤沙:“丫头,如果我们……二十年前没有分开……”
她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的田野,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指尖冰凉。
“没有如果,渐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们都有必须渡过的河。”
他猛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无人的路边。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他懂她的意思。他的河,是儿子,是那份无法推卸的家庭责任。她的河,是女儿,是那份不忍伤害的骨肉亲情。他们可以泅渡过彼此思念的河流,却无法携手渡过各自肩上那名为“现实”的长河。
他俯过身,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在怀里,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也用力回抱着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背脊。这是一个绝望的、告别的拥抱,带着刻骨的悲伤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松开她,重新发动了车子。回程的路,两人都沉默着,像两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车子最终停在了那个熟悉的路口,离她家小区还有一个街区的距离。
她解开安全带,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推开。
他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的眼眶是红的,里面翻涌着痛苦、不舍、眷恋,以及最终不得不放手的决绝。
他伸出手,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收回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贯穿他们半生爱恋、也是最终告别的话:
“丫头,好好吃饭。”
她的泪水瞬间奔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没有回头,快步走向那个她必须回归的家庭。
陆渐辞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仿佛看着她一步步渡过了那条他永远无法同行的人生长河。
他缓缓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仪表盘上,儿子笑容灿烂的照片静静立在那里,像是在无声地提醒他,他的责任,他的归宿。
宋知雨走进小区,在确定离开他视线的瞬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她知道,她弄丢了她这辈子唯一的爱情,那个叫她“丫头”的男人,被她亲手留在了那条长河的对岸。
往后的日子,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陆渐辞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工作,成了律所里更拼命的“工作狂”。他依旧温和儒雅,家庭“和睦”。只是在无数个深夜,他会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城市的灯火,手里握着一只没有温度的白瓷茶杯。
宋知雨的生活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教书,持家,照顾女儿。只是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批改学生作文时,看到一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她会蓦然红了眼眶,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落下红笔。
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履行着为人父母的责任,扮演着社会赋予的角色。
只是,陆渐辞的余生,口味变得极淡,仿佛在固执地回味着某个秋天,那碗她喝过的、温热的粥的滋味。
而宋知雨,在很多个失眠的夜里,会起身为自己热一杯牛奶,看着窗外的月光,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句跨越了二十年、带着无尽疼爱与遗憾的叮嘱。
“丫头,好好吃饭。”
长河无声奔流,渡过了岁月,渡过了责任,却终究,没能渡过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