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印刷厂离我家不远,我们边玩边走也就十来分钟的路。
大概每个县都有一座文化馆,一家电影院,一个新华书店,一到两所小学和中学。当然也必须有一间印刷厂,没有普及复印机的年代,印刷厂业务繁忙。
我八九岁的时候,世界是砖红色和青灰色的。红砖或者青砖的建筑,水泥路面,旧得脱了漆的课桌,傍晚时分工厂烟囱吐出的滚滚尘烟。印刷厂属于青灰色。狭长平房,油腻机器,穿工作服的工人们,连一摞摞没有印上字的大张白纸,在昏黄的灯下也泛着青幽幽的光泽。
我们常扒着印刷厂临街的窗户张望里面的神秘世界,哐哒哐哒,卷进吐出,白纸印上文字或者图案,一张又一张,越长越高。邻家小哥哥阿不旦说里面没准藏着期中考试卷子,于是我瞪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上面蝌蚪般的字迹,却一点便宜也没捞着。
靠窗地上堆着印好的东西,但从没见过有字的,都是些年画、挂历,还有大张的扑克牌。一整版的国王或者王后,手握权杖,隔着窗户对我们似笑非笑。
扑克牌拿再多也没意思,我们早玩腻了,如果印刷厂有熟人就好了,说不定能帮忙弄张卷子出来。
其实那些穿着蓝灰色工作服穿梭在一组组机器中间的工人里面,还真有一个认识的,只是这件事他不肯帮我们。
他姓张,听说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张清华,本名倒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某年县里的高考状元,在清华大学读到第三年突然发了精神病,因为这病才被分回原籍。这些年全县考到北京和上海的大学生都没回来,他是唯一一个。
不知柴米贵的我们不太明白清华大学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只记得大人们聊天谈到他时,都觉得惋惜。他们说聪明人得精神病的比较多,因为太聪明就不容易快乐,得了精神病后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感觉不到痛苦,也许是老天爷的仁慈。可那些医生偏偏要把人家拉出来,治到又能觉知痛楚才放手,这世界,到底谁不正常,天知道呢。
印刷厂宿舍离我家很近,隔了两排平房,好朋友佳佳住那儿,我常过去玩,也就常能见到张清华。
他天天戴一顶工作帽,眼镜片有酒瓶底那么厚,面色青灰,看不出年龄。他几乎不和人说话,大人们也不主动和他产生交集,下班后若天色尚早,他就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边抽烟边看书。那书比字典还厚,让他像被粘在椅子上一样,直到天黑。
我很好奇是什么书,有一次大着胆子凑过去问。他挺和蔼,合上书给我看封面,书名是英文的,我看不懂。他说里面有很多好看的故事,是一位伟大的英国作家写的,叫莎士比亚。这个名字有点奇怪,我翻了翻,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
“你能看懂这么多英语?”刚学会写两百字作文的我,对能看这种“天书”的人肃然起敬。
“这不算什么,你好好学习,长大了不光能看懂,还能用它们写文章呢!”他真谦虚,我有点喜欢和他说话,完全忘了他有那种病。
仔细瞧过他,帽子下露出的脸庞倒是光光净净,双颊瘦削,眉毛浓黑英挺,应该算个漂亮的叔叔。只是眼镜后面的目光空洞,偶尔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的时候显出有些异常,若被他这么多盯几秒,我背上的汗毛也要竖起来。好在他不常这样,反而看人时的眼神有一种无辜,好像连小孩子都可以欺负他。
熟了以后,他会允许我和佳佳进他家里“参观”。并不是所有小朋友都有这机会,这让我有点骄傲,而且觉得自己很勇敢。
他的家很干爽幽静,落地的暗红色金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的热浪,两个大书柜里满满都是书,让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桌上有几个魔方,他玩给我们看,三两下就转成每个面颜色相同,和魔术师一样。让他教了几遍也没学会,我有点沮丧。
他拿出象棋、围棋,还有一种黑白格棋盘、棋子上雕有十字和马头各种造型的,他说叫国际象棋,我连见都没见过。
这些棋我们都不会下,他有些失望。我问他有没有跳棋,他说没有也不会。我很得意,说可以教他,班上还没人下得过我。
佳佳从家里拿来跳棋,我们搬出几个凳子在他家门口玩起来,只讲了一遍规则他就说可以了,第一盘赢了我五步,后来我输得更多。他兴高采烈,青灰的脸色变得明朗,笑起来的样子比发呆时好看多了。
连连输棋的我却不开心,不肯再下。
“再玩一盘吧,要不我先让你三步,好不好?”他近乎哀求了。
“不下!天黑了,我要回家。”心知让五步也难赢,我拒绝给他机会,在他落寞的目送下走了,后背并没有发凉。
后来他说教我们下国际象棋,可惜几个女孩并没什么兴趣,倒是拉着他一起跳房子。他跳房子真不行,单脚立不住一会儿,左摇右晃和小娃娃学走路一样可笑。输了就要刮鼻子,于是他的鼻子被我们狠狠地刮到通红。
阿不旦撺掇我去问他能不能偷到卷子,他表情很严肃,说小孩子要诚实,好成绩是自己努力得来的,千万别学那些歪门邪道。我被他盯得脸发热,再也没敢提这事。
除了用厂里的次品扑克和我们玩一阵“加减乘除二十四”,那个夏天大多时候张清华仍是坐在门口看书,偶尔会抬起头看我们做游戏,用嘴吐出浓浓的烟圈,一个接一个,那是他的游戏。
我有幸可以借他的书回家看,但他要求须得干干净净还回来,弄脏的话不能再借。我就格外小心,唯恐失去这特权。
在挑书的时候常会看见他妻子,圆脸短发,白净和气,每次都拿零食给我吃。我很诧异居然有人愿意嫁给张清华,而且长得还很好看,笑起来眼睛像弯月。晚饭后他俩一起散步时会从我家平房的路口经过,他妻子会和熟人打招呼,被牵着手的张清华很乖地跟着走。我看着这样的他们只觉得舒服。
等他们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大人们又开始感慨起这女人。他俩是高中同学,女的考上医学院,为了张清华放弃了留省城大医院的机会,回到县里而且要求分在精神病院。那里又破又小,福利待遇差,说出去也不好听,是没人愿意去的地方。
她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毅然和张清华结了婚,一心一意维持着他的病情稳定。张清华按时服药,每天上班、回家,两人一起看书、下棋,七八年里没有再发作,连他父母的相继离世也安然渡过。
他妻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眉如。他们俩一直没生孩子。
那年冬天,张清华的病开始反复,听说是因为产生耐药性才控制不住,换了几种药效果都不佳。他频繁地进出医院,出院后厂里也不敢让他进车间,怕他哪天把手伸进机器里,或者把自己当成纸给切了。调去烧开水,职工们又怕他啥时发了病偷偷下毒在水里。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张清华可以不上班,工资奖金照拿,于是他赋闲在家,成了年轻的“退休工人”。一年后新的治疗方案起效,病情趋于稳定,少有发作了。
不过大人们悄悄叮嘱,不要再和张清华玩儿,说不定他什么时候犯病会伤害到人。后来的夏天越来越热,我的功课也越来越多,慢慢地少出去玩了,就没怎么见过张清华。
外出读书的那年寒假,听父亲说张清华走了。一年前得的肺癌,手术后一直卧床,眉如独自照顾他,走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一个褥疮都没生。我开始学医学知识,知道这背后要多少付出。
张清华走后,很多人给眉如牵线做媒,对象包括新丧偶的县长,她都一一回绝,把母亲接来一起住。我遇过她一次,瘦了些,脸色比从前苍白,多了丝丝白发,孤独的背影让人心酸。
没过两年,眉如也走了。听说是心梗,睡梦中走的,没有痛苦。
多年后,看到扑克牌时我偶尔还会想起那间机器哐哒作响的印刷厂,戴着帽子的张清华在一丝不苟地工作,还有他家的书柜和金丝绒窗帘,那位柔美冲淡的眉如阿姨,他们笑的样子都很好看。
那时的世界是砖红色和青灰色的,但并不晦暗,即使下雨也温暖、明亮。那时的我不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