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画家,专画老人的画家。
雪后的一个晴天,画家刚在省城办了个展,三十四幅油画铺满了四面墙壁,服装各异,神色各异的老人齐刷刷地注视着来往的游人。
这些画涵盖了男人、女人、农民,工人、商人、官员、教授、汉族、少数民族……
画家心里有个遗憾,他画过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老人,可从未画过老僧。
他也曾去过名山拜访名僧,名僧说:众生虚像,你画的我是我吗?
画家没有答案,这画便没有画成。
大概是前年,画家在乡下采风。
那天正好初一,画家跟着借住的一家人去附近的寺庙烧香。
寺庙在山顶上,山不高,登顶只花了半个小时。寺庙很小,一座大雄宝殿,一个禅房,和一个白了眉毛的老僧。
老僧静坐在佛像面前,仿佛一座活着的肉身佛。
画家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趁着众人都在进香,偷拍了一张僧人的照片。
照片里的僧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似乎在警告:此处禁止拍照。
对着这双眼睛,画家心虚地删掉了照片。
这画又没有画成。
现在,机会来了。
早上跟父亲通过电话,得知老家响鼓寺的和尚生病了。
画家当天就收拾好行李,驱车回到了老家。
翌日一早,画家带着画具,香油和檀香,一个人去了响鼓寺。
这响鼓寺是座古寺,不知何人所修,也不知何时所建,孤立在山上已有了上百年历史。
自画家记事起,这寺里就只有一个和尚,算起来应该也有七八十岁了吧。
画家计划借着照顾和尚之便,给他画一张油画,填补自己的作品集里未有老僧的缺憾。
画家到寺庙大门时,临近傍晚,老僧佝偻着腰,正抓着抹布动作缓慢地擦拭寺里的佛像。
也不知道庙里供奉的是哪座菩萨,低眉垂目,十分安详。
山中不知岁月,年复年日复日。
不知是不是与佛像共处太久的缘故,画家看老僧,竟觉得老僧与佛像有几分神似。
上个月,老僧生了一场大病,村里的赤脚医生上山探望,没有查出个所以然,只好开了些保健的药方,但老僧心里明白,怕是大限将至了。
卧床月余,老僧惦记着这寺里的佛像无人擦,檀香无人点,庭院无人扫,这不,身子刚好些,做完早课,就忙着给佛像弹灰了。
见老僧擦完佛像,又准备拿起扫把,画家赶紧上前一步接过扫把:“师傅,您先休息,这院子我来打扫。”
老僧也不拒绝,他把扫把给画家后,步履蹒跚,走进大殿诵经。
画家手里扫着落叶,眼睛早已瞟向了入定的老僧。
他在想,如何开口才不会被拒绝。
画家年轻的时候,主攻风景画,他觉得大自然造化无穷,瑰丽多姿。
他要穷尽一生去探索自然的美。
有一年,他在某个山村写生,许是遇到了瓶颈期,一个多月也没有画出一幅作品。
他心情烦闷,一个人抱着画板在山间暴走。
山村没有空调,还是用的老法子避暑——大树底下好乘凉。
一到傍晚,地面热气未散,老人们搬出家中藤椅放到村口的两棵古树下,大家摇着蒲扇,闲话家常。一群小孩子,席地而坐,一边听老人们聊天,一边从老人口袋里掏零食。
人是最美的风景。
画家脑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当即摆好画具,如有神助,不到半小时就画好了夏日纳凉图。
那是他第一次以人物,以老人为绘画主题。
再后来,画家像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在人物绘画上突飞猛进,形成了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
画家不好细节勾勒,他常使用大片的色块和笔触,去抓老人的神韵。
每一幅都是垂暮的老人,在他的画里,却有着向上的生命力。
响鼓寺后院有几间禅房,是以前和尚们休息的地方。现在,山上就一个老僧,其他房间都空着。画家便在老僧隔壁的空房子住了下来。
坐禅、诵经、念佛、劳作,画家跟着老僧后面,他做什么,自己也做什么。
凌晨四点,执拗的老和尚带着画家做早课,两人围着殿内的佛像,边转边诵经。老人走的缓慢,但坚持着。
做完功课,老和尚说要禅修,打坐入定,然后再也没有动过。
细碎的晨光从窗户穿过,铺洒在老和尚的身上。
生与死都是恩典,是结束亦是开始。
画家以地为案几,执笔,作画,一气呵成,抄写经文的宣纸上,是一座佛的形象,安定慈祥。
从那以后,画家再也没有画过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