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1969年冬至前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十八团老牛队里一个晴朗却寒冷的一天。冬至期间北国日照时间短了很多,下午3点开始天就黑了下来。
那天天还没亮,队长照常来到睡有十几位男生知青的宿舍把我们几个年轻羊倌叫醒。“该起床了。”队长轻轻拍了拍我转身去叫另一位。北方的冬天里离开被火炕温暖的被窝是很不情愿的事,更何况天还没亮。即使在被窝里要忍受理不清的虱子的骚扰,那时的温暖远好于腹背瘙痒。我还是一个咕噜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到食堂买了几个烤饼。食堂就在男生宿舍对面,门对门,同在一栋容纳了20几位北京88中69届初中男女知青分住的大茅草屋里。出门的时候,我窥视了一下仍在熟睡的他们,有几个还是我小学的同班。
来到羊圈时天有些蒙蒙亮了,我那羊倌小师傅刘保已经在羊圈口等候我了。刘保是当地人,年龄和我们知青差不多,闲暇时经常一起玩儿。“我们出发罢。”我说。“不,今天你自己放羊。”刘保回应道。“什么?”我不解地问道“你才带了我一天呀。”“没事儿。你就按我们昨天走过路走,再往远点儿。给,这是我用的羊鞭。”啥羊鞭啊就是根顺溜点的木棍,有时间我也能在树林里学么个更好的。说着他似乎带着点仪式感双手把那根木棍递给了我,我顺手接过了过来。“我送你到坡下。”刘保鼓励着我…
老牛队在生产建设兵团的正规番号是畜牧排,而其他以生产粮食为主的单位均以数字连为番号。顾名思义,老牛队经营的是畜牧业。队里有约5,6百只据说是从新疆来的绵羊以及它们的后代。母羊们按年龄分成了5,6群,每群都有自己的羊圈。另有一群公羊约10来只。公羊特别好斗,常常一出羊圈就开始顶斗,有时候还会群殴成一团。公羊群由一位老羊倌负责放养,他总是在母羊群走远了才出门。但也有疏忽的时候,遇有机会公羊们就会疯狂地冲入母羊群骚扰。一旦发生那就是队里的紧急事件,需要动员全队的劳力尽快将混乱解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我了解到寒冷气候里养羊是要实行计划生育的,因为冬季出生的小绵羊根本得不到足够母乳而能够存活到第二年。除开绵羊外,队里还养了100多只北京鸭。可冬季还没开始多久,就再没听到鸭子们呱呱的叫声了。
老牛队原住民只有10几户,村子坐落在小兴安岭南麓中段一处不起眼的坡地上,坐北朝南。村子被三叉路分成了两段。马路往南5,6里是营部,向西约60里是通北镇,东北方向120里是赵光站。路西面有一块队里的菜地和大部分原住民的茅屋,路东只有2,3户茅屋、队部、和知青住的大茅屋。大茅屋后面坡上不到百米就是绵羊们的住所,羊圈后是山林。林木裹着通往赵光的马路延申20多公里就到了另一个我也说不上名称的兵团兄弟单位。山林与耕地构成当地开阔的地貌,鹿、狼、据说还有黑熊是山林中可能见到的动物。
北京69届初中生是8月份陆续北漂到黑龙江的,记得当离京火车鸣笛启动的一瞬间车上车下哭成一片。我望着车下早已泪流满面的妈妈和妹妹,呆若木鸡竟不曾掉下一滴泪水。人们都说知青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农村接受锻炼的,可我是自己的选择。当我得知和其他20几位同班被分配到黑龙江后,我翻箱倒柜找出了妈妈藏匿的户口本到派驻所毫不犹豫地将户口迁出了从小到初中毕业生活了16年的北京。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个在文化革命中饱受屈辱的家。
没记错的话,载着数所北京知青的火车是在9月1日凌晨静静地停在了北安县赵光站。片刻,原本安静的车厢有了骚动,“下车了,下车了”不知何人招呼着。一下车一阵寒气袭来我身不由己的哆嗦了一下,这是哪儿啊?接车的干部们都身着厚衣,而年轻的朋友们却还是衬衣在里,不论男女外加清一色蓝色毛氏装。干部招呼同学们按各自班级分开,不大工夫旁边的队伍逐一被接走了。场地变得空旷了,可我们20几位同班仍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大约半个时辰几位干部争论着什么,似乎是关于接纳人数的问题朝着一脸茫然的我们走来。数米之遥他们压低了嗓门微笑着走了过来。他老牛队的李支书终于来了,他把带我们到一辆嘎斯车前,并帮助我们爬上车厢。有的女生恐怕是生平第一次乘敞篷卡车,最后连拉带推大家都上车了。
清点完人数,嘎斯车上路了。颠簸的车子扬起阵阵尘土不时卷入车厢尾部令人难以呼吸,同学们只好往车厢头部靠过去。而在车厢头部的同学站起身,顶着风,抓着车栏杆好给后面的同学多腾一些地方。车子吐吐的向前奔驶,四周黑压压的见不到什么光亮。同学们静默的挤在车厢里等待着天明。
天渐渐亮了,晨光下大地的轮廓清晰了起来。土色的村落;成片的耕地;茂密的树林似乎预示着昨天已成为过去。太阳缓缓地从东方昏黑的山峦后面爬了上来,阳光温暖了躯体,加速了血液流通,也唤回了青春活力。原本寂寞的车上有了动静,有了说笑。北大荒并不像原以为的那样荒芜,它幅员辽阔且生机勃勃。山林呵护着大片略有起伏的耕地,翠绿色的庄稼覆盖了视野所及的远方。同学们努力辨认着,有的说是小麦,也有说是玉米。可后来才知道那是大豆,收获的大豆是要出口日本的。
车子继续前行,上百里路上散落的村庄不多。这又一次引发了车上的兴奋点。看--,“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一位同学指着远处山脚下的一片村子。“你真土,那边有砖房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村庄才是我们的目的地”,另一位同学把大家的视线引向地平线的更远些的地方。说话间车子驶入林间土路,车上的氛围也变得更加热烈。大家争论着辨识路边的树种,猜想着林中会不会有野兔子,鹿,或狍子。有的话怎么去抓,抓到了又如何做野味。气氛十分活跃,想象中的新生活竟如此恬淡惬意。
驶过一段下坡路车子向左转了个弯儿,眼前的景象较前段浓缩了不少。前方不太远的坡地上显露出一处规模较大的村落,那该是目的地了我觉得这样的安排是可以让人满意的。可还没回过味儿,车子又是一个左转弯儿在一处茅屋前停下了。李支书从驾驶舱跳下道:“大家下车吧,我们到了”。到了?搞错了吧。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下车。磨叽了个把时辰,不知谁带的头说了声车子还有其他任务,大家闷闷不乐下了车。可谁也不肯迈进早已准备好的大茅草屋宿舍,大家挤坐在窗外呆视着前方直到天黑。
眼前的山林和耕地和路上见过的没有很大区别,只是大了些坡度把视野回收了许多。左侧的山林画出一道蜿蜒曲线,右侧前方的坡地后面似乎还隐藏着另一个村子。不远处的谷底有一条很长小溪,溪边生长的灌木把耕地与脚下坡地前的湿地一分为二。湿地约有百十来米,长满了不很高的杂草和根本说不出名字的小花。眼下这条向南的马路越过湿地,跨过小溪上的一座土木结构小桥消失在5,6里远的坡顶。天快黑下来的时辰,有几个羊群缓缓向大茅屋这边聚拢过来,又咩咩地消失在大茅屋的背后。微风吹过来阵阵似曾相识的气息,那是在校学农劳动时留下的混杂着田野的青涩和羊儿们自然奉献的泥土味儿。这就是我们新生活开始的画卷。
一晃三个多月就过去了,大地的景色也由绿变黄变得枯萎了。纷纷散落的树叶把山林地表染成了黄色,又变成了棕土色。光秃秃的树枝在呼啸的西北风中呜呜作响,北国的严冬已经到来。大豆收获季个把月前就完成了,留在地面的还剩联合收割机无法吞咽的约半尺高挂着些零星豆秸的豆茬儿,和机器即行即泄凌乱堆积的豆杆儿堆。这些残留的豆茬儿就是羊儿们过冬的口粮了,羊群一天中要走上十里八里或是更多去寻觅每一粒可以充饥的豆豆。
冬至前后几场雪,一尺来厚的积雪将大地真容换了颜色。乌云密布时一片灰茫茫,若不是远处若隐若见的山林勾画出的暗色线条人们很难分辨出天与地的差别。可晴天时皑皑白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又使人无法直视其美。没有墨镜保护视力的话,很难想象牧羊人是如何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线反差。雪地上也已布满纵横交错牧羊人和羊儿们一道道来来往往的足迹。
一天老牛队所有队员围坐在男知青寓所的火炕上开议,队领导宣布了知青参与放牧的决定。鬼使神差我和其他3位男生榜上有名。即没有兴奋也没有不安,接受命运安排或许在文革初期父母均被弄出家门后我要和小我三岁的妹妹相依为命生活的两年中就渐渐形成了。我的羊倌师傅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刘保。
…接过羊鞭时,我脑海里闪现出城里娃儿在漫漫雪地里挥鞭放羊的景象。可稍纵即逝,“我能行”想着顺手打开羊圈门。早已挤在门口的羊儿们咩咩叫着鱼贯而出向坡下跑去。印迹斑驳的雪地又增添了系的印迹,刘保和我也跟着往坡下跑。我负责的是一群最年轻的小母羊,因为是第一个上路无需控制行进速度。
下了坡,羊儿们前行慢了一些。“好了,你继续吧。沿着昨天的路再远点。”刘保说完转身走了。从坡下湿地绕过那条已布满零星冰茬的小溪到被积雪覆盖的豆地有约3,4里路,不过还好羊儿们似乎知道沿着湿地上的印迹走。我不紧不慢跟着。羊群需要时间方可形成由头羊带路,有头羊的话羊倌要走在最前面而不必过于担心个别羊儿会走失。小羊群可不行它们常常会分头行动,所以要跟着而不是带领。我记住了刘保的告诫,不时前前后后地跑着努力维护着前进的队形。
个把时辰的功夫就走到了小溪的尽头,那里有一个篮球场地大小的池塘。入冬前我还和几位同学拿着自制的鱼竿到池塘钓过鱼,那是我唯一一次钓鱼的经历。“鱼没钓来,你饭量可见长啊”看着我不停地吃着带去的干粮确没钓上一条小鱼,大家有意见了。不到两个小时我被解除参与活动的资格,尴尬地一个人溜回了村子。傍晚时分其他几个钓鱼的同学还真带回了几条食指大小鱼儿。
绕过池塘就是豆地了,我回头望了望村子的方向其他几群羊也陆续上路了。我必须再走的远点儿。年青的羊群还不懂规矩,若与其他羊群碰到一起它们会不知所措的跟上其他羊群走。这对已实行计划生育的羊儿们来说是绝对不容许的,因为这群小羊尚属未成年。我尽力驱赶着已经开始觅食的羊群向前,直到远离了曾有过羊儿们足迹的地方。积雪末过了鞋子,寒气慢慢地爬上了脚面,裤头也湿漉漉的。赶着走着,走着赶着,直到看到后来上路的羊群改变了行进方向。那时我和我的羊儿们已经走到距山林约1里左右方圆2,3里的开阔地,昨天不曾来过这里。后面其他羊群远远的,我即使挥手或呼喊他们也不会知晓。
就这儿了我不再驱赶,羊儿们也放慢了脚步不停地拱着雪搜寻着每一颗可以充饥的干豆荚。太阳此时定格在45°晴朗天穹上,风不大。即使偶有阵风吹过,背过身子就不会太难忍受。我也觉得饿了,拿出一块冻僵的烤饼使劲儿地啃着。嘴干了,抓一团雪解解渴。雪有些土腥味儿,但该是干净的。兜里还剩两块烤饼,那是下午时分的干粮。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手表,其他同学也没有。把握时间全靠判断太阳的位置,当太阳定格在西面45°时才是回村的时间。早着那,除了偶尔要把试图走散的羊儿们归拢归拢,冰天雪地里还能做点儿啥?翻了几个跟头没啥劲儿,脖子里还进了雪花冷飕飕的。唱唱歌儿,没两嗓子唱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没听众,即使有听众的话我这破锣还不敢唱呢,严寒无情地泯灭了革命歌曲的激情。似乎只有呆着让时间一分一秒滑过是不二的选择,其实我是有所准备的。
雪地里站久了,有点累了。不远处有一堆干豆秸秆,一人多高顶着一层积雪。那是个不错的挡风之处,我找了一块向阳且避风的角度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寒气透过裤子爬上身体,可还能忍受。环顾四周,白雪、羊群、微风、阳光、开阔的农田、和环抱的山林,北国人迹罕至的严冬宁静祥和。发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带出的“无线电”杂志。“无线电”是刊成人杂志,家父曾给我买过很多零件组装晶体管收音机也订阅了这刊杂志。刚开始阅读时觉得内容枯燥难懂,可动手起来遇到问题时再看杂志里相关内容就好懂多了。离京前我把2,3本还想继续看看的杂志装入行李箱,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人手必备的红宝书“毛主席语录”。
我翻开杂志,可不知为什么里面的字迹模糊不清。闭眼歇歇然后把杂志拿在强烈的阳光下,文字从几乎眯成一条缝隙的眼帘投射到了视网膜。可以了,就这样阅读了个把小时直到眼睛累了。一抬头我发现世界太明亮,赶紧捂住双眼。再次睁开眼睛时,我觉得周围只需要眯着眼观察就行。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雪盲这回事,幸运的是我没有。仅仅是永远失去了瞳孔对亮度的调节能力,医生也无法治愈。
羊儿们走的离我远了点,不过也就百十来米左右。有点事儿做倒我倒也不觉得无趣,眼睛累了就闭上眼睛倒在雪地里休息一下,坐的腿酸了就站起来活动活动。可以站起来后才发现,接触雪地部分的裤子形成了屁股型的冰壳儿硬邦邦的。零下10几度的天气,潮湿的衣服几分钟内就会结冰。
风不知何时停了,其他羊群已不见踪影,雪地上的身影又短了许多,周围的一切凝固得让人抓狂。我忽然感觉到了寂静,不由得张嘴大喊。啊---,山谷里没有回音。啊---,再吼。嗷嗷-,不远处山林做出了回应。我有些兴奋,奋力大喊:啊---。如果林中是鹿的话它一定会被我吓跑的,我想。嗷嗷-, 回应又传了回来。这回轮到我紧张了,莫非林中的狼早就盯上了羊群啦。
山林里是有狼的。老牛队里有位老师傅专门负责打更,也就是夜间巡视防止狼窜入羊圈伤害羊儿。他有支猎枪。可人总有打盹的时候,一年下来狼跳入羊圈咬死羊儿的事件时有发生。想到这些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凭我手中的木棍能战胜狼吗?我望了一眼发出嗷嗷声的林子,没见什么动物出现。跑,赶快跑至少能保住性命。就在转身想要目送羊儿们再见的一瞬间,脑子里闪出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为了保护集体的羊群,她们与暴风雪抗争最后倒在了雪地里。我不能逃跑,当接受放羊任务时不就暗暗下决心自己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吗,更何况小姐妹出事时的比我还小呢。可此时该怎么办呢?找不到援兵因为根本看不见他们,更不能等,只有尽快把羊儿们带回!
想到此不知那里来了一股力量,心跳加速,面目发麻,略微发软的双腿却能开动了。我迅速飞奔至依然埋头向着山林方向蠕动羊群的前面,阻止它们继续。羊儿们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周边的异常,挥杆所至它们跳转个角度前行。这可把我气坏了,“你们这些傻X”心中愤愤不乐。我抡圆了羊鞭左顾右盼地驱赶着,有时还要借助腿功,但不敢大声吼叫。一时间羊群混乱不堪,掉头的羊儿撞到前行的咩咩之声此起彼伏。我急出一身冷汗,奔跑着拼力驱赶。其实那时我根本不清楚周边的真实的状况,也听不懂羊儿们求生的欲望,只觉得自己英雄般的正义在行动。赶呀赶,羊儿们终于顺从地踏上了回村的路程。
身后的山林渐渐远去,村子越来越近了。进了村我把最后一只小羊送入羊圈,扣上圈门心里很是欣慰。真的很累了,膝盖以下的裤腿和鞋子湿漉漉的,肚子饿的咕咕叫。回到宿舍我躺倒在火炕上,拿出了兜里的烤饼可又吃不下去。无论如何我和羊都安然无恙闯过了生死关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此时高悬的太阳躲到一片云彩背后,似乎不曾看到人间一段小小的插曲。
我早早回村的消息很快被队领导得知,晚上我被叫到队部。领导询问了经过后对我说,狼是不敢在白天轻易攻击有人在的情况的。我听到的短促的嗷嗷声更像是林中的鹿发出的。倘若真有狼群出现,想办法迅速点燃一堆干豆杆因为狼害怕烟火。队里若看到远处田里的烟,一定会派人前往查看究竟。啊,怎么可能是这样。无知与懊恼早已把英雄气概扫的荡然无存。
自那以后,我确保出门时带上火柴。“无线电”杂志也不带了,因为只有常走动才能保护身体不受冻。就这样经历了一段悠然自得的小羊倌的生活,直到远在北京的家也传来被伟大领袖召唤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