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是水洗的蓝色,上面挂着几朵白云,太阳早已经高高升起,在这条城市的小路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城市里的人们,生物钟和季节无光,他们只认得钟表上那几个确切无疑的数字,即便眼看着要到夏天了,清晨的这个时光,很多人还是没有起床。
陈晓晓今天起得早,没办法,公司事情比较多,她不想熬夜加班,只能比别人早到公司开始工作。
她把那辆黄色的自行车推到路边,利索地落了锁,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刚刚七点钟。
“还有时间吃个早餐”,陈晓晓把目光从手腕上移开,抬头看看天空,感叹到,“今天天真好,C市每天都能看到这蓝天就好了。”
她斜穿过一块广场,加紧脚步向一家早餐店走去,早餐店在广场的西边,陈晓晓还没走到店旁,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这个时间,会是谁呢?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张宇。
她也曾多次幻想过和张宇再次相见的情景,她那时想,再见到张宇她一定会转头就走,不,或者上去大骂一场也许能解解心头之恨。
可是此刻看到他,陈晓晓心里是五味杂陈,有恨、有爱、还有几分像是见到久未谋面的老友的兴奋。
陈晓晓站在那里没有动,张宇快步走了过来,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晓晓,这么早啊!”
陈晓晓没有吱声,等着张宇说后面的话,她有一种预感,在这里见到张宇绝不可能是偶然,大概率下是张宇特意在这里等她。
“晓晓,方便不?我有几句话想给你说。”
“张宇,我们分手的那天你的话,应该已经说完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话说了。”
“晓晓,你别这样,当初是我不对,我今天来是有事,厚着脸皮来求你,我们能进这家咖啡店坐坐不?”张宇指了指他们身旁的星巴克。
陈晓晓望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先走进了星巴克。
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了鼻孔,几个穿着白衬衫,打着细长领带的服务员,已经站在了柜台的后面,随时准备着接待客人。
这个时间还早,星巴克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一位穿着小西装的年轻女子,坐在一张位子上,双手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
陈晓晓挑了一张靠里的座位坐下,位子在一个角落里,不会有什么人打扰,正好适合谈事情。
张宇点了两杯咖啡,跟了过来,坐在了陈晓晓的对面。
“晓晓,这些年过得还好吗?”还是张宇先开了口。
陈晓晓面无表情,只有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你来这里不会是跟我嘘寒问暖的吧,有什么事直说吧,大家都挺忙的。”陈晓晓开口了,话语像她的脸色一样冰冷。
“晓晓,婷婷病了,卵巢癌。”张宇低着头,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另一只手的食指。
张宇的这个动作陈晓晓太熟悉了,每当遇到大事,张宇都会反复做这个动作。
“可能过不了今年。”张宇像是对着陈晓晓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一直没有看陈晓晓的眼睛。
陈晓晓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不管我的事。”陈晓晓大脑里一片空白,最终,从嘴里只挤出了这几个字。
“晓晓,我还想再试试,但现在好的三甲医院都进不去,叔叔在的那家医院治疗这个病是最好的,能不能找叔叔帮下忙,给婷婷找个床位?”张宇口中的“叔叔”是陈晓晓的父亲。
陈晓晓的父亲是C市一家医院的科室主任,如果他肯帮忙开口说句话,给付婷婷找个床位并不难。
陈晓晓觉得有一口气堵在了自己的胸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更要命的是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远处服务员端着两杯咖啡,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近到桌旁,她把小托盘放下,端起一杯卡布奇诺对张宇笑了笑,张宇示意她把咖啡给陈晓晓,她再端起另外一杯放到张宇面前。
“请两位慢用”,说完,服务员轻轻退走了。
咖啡混合着牛奶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像是为了掩饰两人之间的尴尬。
陈晓晓抿了抿嘴,说道:“张宇,很抱歉,我父亲已经退休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说完,她拉开凳子,离开了座位,走出了星巴克。
二、
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陈晓晓看了看时间,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她快步走到了公司。
公司正常是九点上班,这会还没什么人,陈晓晓走到自己工位上,坐了下来,打开电脑,看了几封邮件,没什么工作的心情,张宇和付婷婷的影子不停地在她脑子里回转。
她抬起头,惊奇的发现又到了柳絮飘飞的日子,这个季节的柳絮还不算多,零零星星地能看到几团,怪不得这几天隐隐约约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
这柳絮是她陈晓晓的克星,不小心吸入鼻子就会喷嚏打个不停。
陈晓晓想起第一次见到张宇,那也是一个柳絮飘飞的日子,只是那天天空中的柳絮比这一天的要密得多。
那天她约好了付婷婷去大悦城逛街,一直逛到下午五点,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出来,准备绕道去旁边的小吃店消消乏,继续杀晚场。
没曾想,刚拐过一个路口,就看到一辆自行车飞一般地冲了过来,骑自行车的人正是张宇,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提起脚跟,才躲过了一场横祸。
张宇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赶紧道歉说:“手刹坏了,没碰伤两位姑娘吧?”
“姑娘?”陈晓晓噗嗤一声笑了,“你是打哪来的?”
“我们是美女,不是姑娘。”付婷婷也在一旁乐了。
张宇脸上一阵绯红,轻轻笑着,看着陈晓晓说:“是,是,两位美女,我说错话了。”
“你这人挺有意思,我们也没啥事,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给你计较了。”说完,她拉着付婷婷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时,她又看到了张宇,两人便熟路了起来,成为男友朋友,则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还是你来得早”,公司打扫卫生的张姐来了,此刻正给陈晓晓打招呼呢,陈晓晓把思绪拉了回来。
张姐五十多岁的年纪,个头不高,肤色白皙,今天身上穿了一件黄色的绣花旗袍,很是亮眼。
张姐酷爱旗袍,据说不光喜欢穿,自己还能动手裁剪,公司同事都说她是从上海滩里走出来的人。
“哈哈,是啊,这两天工作有点忙,早来了一会。”
张姐的负责公司的卫生清洁,早上上班的时间比其他同事早,她早晨八点就到公司了。
“外面又开始飘柳絮了,把纱窗拉好。”张姐扫着地,还不忘提醒陈晓晓。
“张姐,你有不喜欢的人吗?”张姐愣了一下,她没想着陈晓晓会这么问她。
“像你这么大个年纪的时候,有。现在啊,没有了,不能有不喜欢的人喽,身边能说上话的人都没几个了,现在就能和我家老头唠叨几句了。”张姐笑嘻嘻地说道。
陈晓晓没有再接话,她把脸转回到电脑上,张姐很知趣地去另外的区域打扫了。
不一会,陈晓晓拿着手机走到了一间小的会议室,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三、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陈晓晓还没能从付婷婷的事情中缓过来,几个同事叫她一起吃饭,她说自己要晚点吃,推脱了。
这会已经是一点钟左右了,肚子咕咕叫起来,陈晓晓突然想到自己早饭还没吃,都这么晚了,她拿起手机快步走下楼来,打算到楼下的面食馆吃碗油泼面。
点完面,陈晓晓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师兄,怎么是你,今天怎么下来得这么晚?”
被陈晓晓叫师兄的这个男人叫赵岩,比陈晓晓大两岁,读大学时,他曾经做过陈晓晓两年的辅导员,两人工作又签到了同一家公司,很是熟络。
虽然赵岩只大陈晓晓两岁,工作很拼,如今已经做到了销售经理的位子,无论工作和生活上,对她很是照顾。
“我们销售部午饭总没个点,我倒是好奇,你怎么下来这么晚?”
“刚才有点事情,所以这会才下来。”
赵岩也点了一碗油泼面,坐在了陈晓晓的对面,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非也就是公司那些事情,谁最近升迁了,谁又在背后给谁穿小鞋了,公司今年有什么动向等等。
说着说着,赵岩的语速突然慢了下来。
“晓晓,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赵岩说完看着陈晓晓。
“张宇呗,我也见到他了。”陈晓晓说完,把头埋到碗里。
“付婷婷生病了,他来找我求我爸帮忙给付婷婷找个床位。”陈晓晓含着一口面继续说。
“晓晓,虽然我知道你恨付婷婷,但人命关天的事,你别想错了。”
“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巧碰着师兄,原来是给张宇做说客的。”陈晓晓苦笑了一声。
“师妹想错了,不是这么回事。我今天见到张宇,吓了我一跳,自从付婷婷生了病,他竟消瘦的只剩下一身骨头了,师兄也是见他可怜。”
“师兄是菩萨心肠,你们都是好人,一个情深,一个义重,只有我不解风情。”
“好,好,好……是师兄说错话了,我们吃面吃面。”赵岩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把陈晓晓逗乐了。
陈晓晓放下筷子,一脸正经地对赵岩说:“我已经请我爸帮忙了,师兄不用替他担心了。”
“好妹子,真是好样的,师兄没有认错你,深明大义,心胸宽广。”赵岩吃着面,对着陈晓晓拱了拱手。
“我不懂得什么叫深明大义,心胸宽广。”陈晓晓若有所思,“他们虽然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但罪不至死,请我爸帮忙,不是为帮他们,我只是不想心中有愧,老了想来后悔罢了。”
四、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的岁末,公司上上下下忙碌了整整一个月,终于有了喘息几口的机会,眼看着要放假了,公司又马不停蹄地办年会,把整个公司的几百号人,拉到了一个山庄上,尽兴地玩上三天,也算是对这一年忙碌的一个交代。
陈晓晓正和几个女同事兴致勃勃地抓娃娃,看见远处赵岩走了过来,陈晓晓迎了过去。
“晓晓,晚上我们几个校友出去喝几杯,你来不来?”
“你们一帮大男人喝酒,我就不去了吧。”陈晓晓嘟囔着说。
“都是校友,大部分你认识,一定要来,我晚上过来找你。”赵岩话还没说完,销售部的几个同事就把他拉走了。
陈晓晓有些纳闷,心里想着,“往年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校友聚会,再说公司内她的校友,除了赵岩,就还剩下一个人了,有什么好聚的,难道今年又有新人来了,有我不认识的?”
陈晓晓正想着,那边的几个同事也开始叫她过去。
刚刚吃过晚饭,就听见房间外有人敲门,果然是赵岩。陈晓晓抓上包包,跟着赵岩出了楼门,来到山庄的一间酒吧里。
这酒吧在山庄的一个拐角处,距离住宿的地方有点远,所以里面还算清净,人不多,红绿交错的灯光下,只有几组人在喝酒聊天。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师兄,不是校友聚会吗?其他人呢?”陈晓晓感觉有些不对头。
“哪是什么聚会,是我找你想谈些事情。”
“师兄找我有事情,直接给我说就行了,不至于这样诓我出来。”
“我还不知道你,我每次单独约你出来,你都不来,小生只好唐突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贫着,玩笑归玩笑,赵岩对她的感情,陈晓晓心里像明镜一样清楚,只是这份感情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她拒绝了一切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晓晓,有人托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有点老土。”赵岩说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个信封。
陈晓晓哈哈大笑起来,这都什么年月了,竟然还有人写信。
“晓晓,你先别笑,回去好好看,看你还能不能笑的出来。”赵岩一脸的严肃。
陈晓晓接过信,放在了包里。赵岩用手转着酒杯,对陈晓晓说:“我给你提个醒,付婷婷前几天走了,刚刚的那封信是她留给你的。”
陈晓晓木在了那里,虽然她知道付婷婷的病大概率下就是这个结局,虽然在陈晓晓入院的那天,父亲就给她提过醒,说她那个朋友病情不轻,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抓起桌上的酒就喝,赵岩没有拦她,他今天之所以带她来酒吧,就是因为他知道陈晓晓需要的就是能把自己灌醉的这几杯酒。
两人回到宾馆已经是晚上十点,陈晓晓的酒也已经醒得差不多了,她把付婷婷的信拿出来,用力地摊平在桌子上,泪珠滚了下来。
陈晓晓不敢读这封信,付婷婷会说些什么呢,在没有遇到张宇之前,两人是再要好不过的闺蜜,吃饭、上自习、逛街、游玩,两人都黏糊在一起,甚至是睡觉,睡得都是上下铺,如果说两人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没有人会怀疑。
但当张宇出现了之后,一切都变了,陈晓晓觉得付婷婷变得距离她越来越远,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想付婷婷只是不想做她和张宇的电灯泡,付婷婷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后来,即便是张宇没有出现,付婷婷也不和她一起上自习了,陈晓晓本能地感觉到付婷婷在躲着她,也在躲着张宇。
付婷婷也喜欢张宇,她还是听同宿舍的另外一个室友说的,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付婷婷躲着他们,是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但青春悸动,那份心越是压抑就越是强烈,一旦释放就犹如干柴烈火,是扑灭不了的。
那也是一个春天的清晨,原本她和张宇约好了去玉希潭划船,但好久才等来了张宇,那时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钟,距离两人约定好的时间整整差了两个小时,她一身的火气,但还没等她开口,张宇谈谈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分手吧!”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她恍惚间记得,她问张宇为什么,张宇说还能为什么,就是不爱了。
她整整在宿舍睡了一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付婷婷却在这一周一天也没有回来,她感觉付婷婷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一想事情就头疼得厉害,除了伤心,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三个月后,她渐渐从和张宇的感情里走了出来,无意间从室友的谈话中得知,在她伤心欲绝,几乎要寻死的时候,付婷婷一直没有出现,原来是去打胎了,怀的孩子不是别人的,正是张宇的。
五、
咚咚咚……房间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陈晓晓在脸上胡拉了几把,擦干眼泪,一位通身白色装扮的服务员站在了她面前。
“您好,姑娘,这是一位客人让我给您送来的!”服务员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笑意。
陈晓晓拿在手里,发现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抱枕,手摸上去很是舒服,淡淡的粉色上面毛茸茸的,像是起了一层白雾。
陈晓晓正想着会是谁送的呢,又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还是那个服务员,她递过来一张卡片,说:“抱歉,忘了给您这个。”
陈晓晓打开卡片,上面只有一行字:“别哭啦,今天晚上好好睡觉,明天公司还有节目呢。”上面的落款是赵岩。
陈晓晓骂自己是猪头,自己怎么会没想到呢。她拿出手机给赵岩发了一条信息:“我没哭,如果你没有送东西过来,我和周公玩得正开心呢。”
放下手机,陈晓晓盯着那封信出了一回神,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拆开,是什么自己总是要去面对。
信不长,只有短短的一页,前面的字体隽永秀丽,后面的能看出来还是同一个人写的,只是潦草了很多,陈晓晓仿佛能看见付婷婷在写这封信时头上流下来的汗水,不是因为天热,而是因为疼痛。
“晓晓,见信好!
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离开人世了。
我这短暂的一生,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最遗憾的还是曾经愧对你,但已经没有了修正的机会。
我和张宇的事情,我想过很多次对你忏悔,但每次又都觉得任何话语都是多余,无论我说什么对你的伤害都不会减轻半分。
生命的最后,所有的伤害都已经成为定局,我只想告诉你,当日事情的发生,是我灌醉了张宇,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被动接受,都是我的错。
张宇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他和我在一起也不过是为了那份责任和愧疚。
晓晓,对不起!”
陈晓晓合上了信,呆呆地坐在了床上,和付婷婷相识今年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付婷婷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是清楚,如果说是她单方面勾引了张宇,陈晓晓一个字也不信。
陈晓晓手里碾着信,自言自语到:“傻丫头,你到死都在维护张宇,他真的值得么?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宁愿不认识什么张宇,我们还是好朋友,今天的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付婷婷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三天后举行的,当陈晓晓和赵岩出现在现场时,陈晓晓发现张宇有些吃惊,大概他压根就没想到她会来。
看着昔日的好友躺在冰冷冷的棺材里,付婷婷的眼泪簌簌而下,有些人当初不想见,再见已是永别。
出了付婷婷的灵棚,陈晓晓的情绪还没有缓过来,木木地在路上走着,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次她没有拒绝,生命脆弱,她已经失去了一位好友,不能再错过一个爱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