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下盲游,那日,忽觉离新曰的老家不远了。

再定神,想想真是。就在西北的某地,该是。人多半不在,也就想看看地方。

换了方向,开始挪步。把三、四座山掷却后,一道狭长的沟谷在眼前了。两侧人家,中间流水,偶有竹林。

见一村妇舂米,过去问:“大姐,新曰的家,在这里面吗?”

她不应,只摇头。她把舂好的米倒入袋子,忽地撂到肩上,兀自回屋。

继续走,河边一捶布的大娘。同样的发问,大娘说知道,只是还有很远很远。我说新曰在胡地的幕府,做着笔墨的差事。大娘点头:“知道他,不知道他在外做着什么。”

只要在,再远也不怕。我脚下发力,中学时第一次来找他的劲头又回身上。

走一路,问一路。出粪的老哥,编筐的大爷,犁地的小伙,他们都扬手西指,给我方向。

人家渐稀,荒草渐深。一个搭起的草棚当道,棚下一溜排着几个牛槽,几个黄牛在卧着反刍,它们嚼得很慢,嘴边的白沫拉得好长,牛们冷眼对我,也似乎在笑我。我也笑它们,二十年前我们兴许认识呢!

我只能从牛棚下穿过。

又几十米,见草房。草房外,竖着几根木头。棚布环绕木头,中间有一很老的老妪在烧火蒸馍。

我又大声问了三遍,老妪才明白我的意思。她擦掉也许是被烟炝出的眼角的泪,也是用手一指:“新曰去那厢栽树了。”

我惊,新曰怎么回来了?他那边的事务,可是日见其忙的。我要走,她拉住了我:“走这么远了,吃碗米线再去找他。”

不由我。她拿出碗,放入香油,加了虾仁,撕碎紫菜,用笊篱盛好米线,又加入切碎的咸菜碎粒。

“我是新曰的二婶。”这一次,她未问先答。进山这么久,这唯一的例外。

我扭头,新曰已在身后。

无语。他带上我,走向更深的那片房屋。我记得了,是我俩十七岁时睡过的屋子,那屋里墙上煤油灯熏出的粗粗的黑印就是明证。

“你啥时回来的?”

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巧合,他手机响起。他接住,吩咐那边:“今天你们去看一下市场,明天布置下周的会议。”

决然地,他挂了电话。

我环顾四周,竟发现和旧时并无变化。当我走到院子时,赫然发现穿着灰色厚厚风衣的新曰,在地下滚来滚去,抑或爬来爬去。

他身上沾满麦秸和草沫,翻来翻去,恰似我的不存在。离他不远,是粪坑。

他翻着说:“大哥不知去哪了,二哥去了南方,找他不到。我本想父母会康健的,可三月走了我爹,七月走了我娘。而我后山的七姨,也走了三天了。”

“现在回来,总觉得没地儿去。本家的近门倒是亲切,而我怎么能心落到他们那儿呢?”

我一怔。他在地下的翻滚,是否是体验童稚,怀想那时的怀抱呢?

“我今早起来到西山栽了九棵杨树。在咱们那时回来趴下喝水的那条溪边移的。那溪边,我和我哥哥们放羊时总是打架。

“我会时时归来。但我的儿子,他是决计不认这个地方的。我想死了也回来埋在父母身边,但我的孩子一定会把我烧了,骨灰放在哪里也未可知。不管,我现在只能按着我的心走。

“悲苦无定,最后悲苦也会化作亲切的依恋,滋生长久的力量的。我是到现在才知道这深山对我的恒远的意义,没有它就不会有我的一切。原来是爱恨交加,现在是深深的大爱了。也许,这大爱只能自知。”

他是在地下滚着说了这些,而我听来,竟如远古,如《古诗十九首》。

我要走。他起来,身上的东西也不拍打,说:“我也要走了。”

“以后我每次回来,都会告诉你。”他说着,幽幽地。而他皱着的眉头下,眼光望着胡地的天空。

我们出山,满山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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