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盏的兴湮,是一部传奇。他被忽然投射而来的一道灵光唤醒,成就一代名器,短短400余年,又没入空寂。
闽北地区在宋代称“建洲”,“建盏”的“建”字由此而来。建盏因茶而生,是别具仪式感的文化载体。茶碗,古称“瓯”。“兔瓯”就是宋人对兔毫建盏的爱称。宋人喜白茶,打成茶末冲泡,“兔瓯试玉尘、香色两超胜”,赞的就是建盏与茶相得益彰。
建窑的生产距今千年,即便一窑几万件的烧造规模,别说碗碟,就连茶壶都不混烧。长年累月,心无旁骛,足以使其工艺发展到极致。
胚、釉和窑是建盏工艺的核心。
胚,采用建阳本地特有的红土拉制。红土中铁和铝的含量较高,又比例恰当,得以耐住高温烧造。以此红土烧制的瓷器,质地坚硬,叩之如金玉,亦称“铁胎”。另外,红土含沙量比较高,釉面没有覆盖到地方,如劳动人民的泥脚,质朴敦厚。宋代流行斗茶,拼的是茶面汤花色泽和均匀耐久程度,上佳的汤面就如牛奶打出泡沫,细腻洁白,常被诗人比作云朵或雪花。“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建盏铁胎的这一特性,使其当仁不让成为斗茶神器。
釉,是石灰釉,含铁,性偏酸,黏性强,烧制到高温如玻璃般流动,容易厚挂,甚至形成“釉泪”。建盏独具的各色斑纹,就是结晶釉的功劳。“建窑斑纹的形成是浮萍机理,在1300度左右的高温,铁元素会在釉层表面富集。通过还原过程,铁元素重新融入到釉中,还原结束以后,铁元素的饱和溶液在降温过程中又会析出晶斑,析出的晶斑就像漂浮在水面的青萍,在液面上漂泊,聚散不定”。传统的瓷器在烧制的过程中,釉面的元素慢慢就形成了。建盏则不同,是把釉面破坏以后,再次重生,如同凤凰涅槃,充满偶然性和惊喜,铸就有生命力的作品。
窑,“瓷器之成,窑火之赖”,窑炉是让建盏通灵的道场。“三分做,七分烧”,烧制条件差之毫厘,釉面纹理就失之千里。合适的窑温,恰当的退火,是让釉面结晶、窑变的根本。一些要求比较高的釉色只有特制的窑炉才能烧制出来。即使是本人过去的作品,如果炉窑不在了,也就再也无法防制。即使想复刻,也很难还原当时的状态。常见的窑炉有馒头窑、龙窑、阶梯窑等。馒头窑是北方窑的代表,龙窑则盛行南方,阶梯窑是结合二者优点的产物。传统的建盏是用龙窑烧制。龙窑依山而建,像长龙绵延十几甚至百余米。龙窑因升温快、可以快速烧成还原气氛的优点,促进了建盏的发展。建窑的遗址,在离建阳20多公里的水吉镇。在宋代建窑周边还有南平的茶洋窑、武夷山的遇林亭窑等偏窑口。
建盏的玄妙,一部分在于随机形成的斑纹,本就是天工。有曜变、兔毫、鹧鸪或油滴几大类。
曜变天目,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物。所谓曜变,是指釉面出现灰色或者黑色、周边围绕银蓝色晕环的斑点。在日本,曜变天目居瓷器国宝之首。在光线的照射下,曜变天目可以发出梦幻般的光芒,随着视角的改变色彩变幻莫测。在黝黑的底色上,泛出朵朵蓝花,如美丽的星云,有“碗中宇宙”的美称,深邃、浩渺。凝视,浮生万千遐想。
这种均匀细密、形如兔毫的自然结晶釉纹,称之为兔毫。宋徽宗所言“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就是特指建窑兔毫盏。兔毫在宋代中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句。比如,“活眼砚凹宜墨色,长毫瓯小聚茶香”(陆游,《闲中》),“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免毫霜”(杨万里,《以六一泉煮双井茶》),“忽惊午盏兔毛斑,打作春瓮鹅儿酒”(苏轼,《送南屏谦师》)。
鹧鸪斑。宋初的《清异录》中记载:“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黄庭坚曾赋诗“建安瓮碗鹧鸪斑,谷帘水与月共色”,形容茶汤入盏如瀑布水帘与山间明月交相辉映,美轮美奂。鹧鸪和油滴,在宋代应该是归于同一种类别。斑纹较大的,称之为鹧鸪斑,小一些称油滴。油滴这个名称,其实古籍上是没有的。因为花纹像油滴浮在水面,日本人就取了个形象的名字。通常从油滴的、大小、形状、分布几个方面评鉴。油滴斑纹大小不一,保持卵状而不变形,边界清晰;盏内外斑点分布均匀且饱满,三维立体效果好的为佳;银油滴干净,没有脏物感,斑纹有很强的金属感,玻化好,镜面效果佳;斑纹色彩呈现银色,如果带蓝光更好,好的油滴还有幻彩效果。
除了这些斑纹之外,还有很多杂色釉,如茶末、柿红、灰贝等等。
宋人,心中有山水。宋朝,在文学、书画、哲学、历史等诸多领域都达到顶峰。作品表现力发挥到极致。有细致入微、叹为观止《千里江山图 》、《清明上河图》;有洋溢自由色彩、洒脱灵活的宋词;还有一扫前朝华而不实的文风,回归“文以载道”,焕发思想光芒的散文。精神强大的宋人,更是喜欢使用简洁的结构、纯粹的质感、简单的颜色,大胆表现,肆意寄托抒情。“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宋代的美学极具内涵,甚至被赋予哲学含义。宋代理学讲究格物,对物性无止尽地探索和追求。古窑边堆积如山的废瓷,就是这一精神境界的具体体现。
在如此深厚的历史积淀下,创新难能可贵。有一位建盏新锐却迎难而上。
王东凯先生,80后的他生于建阳,曾经是个IT男,在外工作旅游期间受宋代茶文化影响喜欢上了来自家乡的建盏。他辞去工作回到老家开始研修建盏的烧制。在父辈们早年烧龙窑的经验基础上结合现代陶瓷技术,不断摸索钻研,掌握了建窑兔毫与油滴建盏的烧制技艺。
王东凯先生通过建盏创作很好地诠释了非遗项目在继承中创新的发展模式。他把独特的理解和感悟,注入作品之中,以茶和生活为创作主题,新锐大胆、兼容并包,在传承、创新与回归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建盏的烧制难度非常高。王东凯回忆刚开始烧窑的时候,“一开始烧不出作品,我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建窑遗址去,看一看用瓷片堆起来的山丘。即使是技艺娴熟的古人也会烧出很多次品。别说兔毫、鹧鸪,很多连斑纹都没烧出来。再想想我们现在的优越条件,有便利的温度测量、控制手段。 再难也要坚持下去。”
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不断的实验和研究。2014年王东凯终于烧制成功,推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建盏之光”。
“建盏之光”,旨在突出表达建盏的独特的质感,胎体的金属感和斑纹的琉璃质感。这些作品第一眼看就觉得很漂亮。王东凯觉得,“做建盏,首先一定要自己喜欢。无论流行趋势如何变化,器物本身应是美的。符合自己的审美,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五年、十年之后,再次拿起揣摩,还是会觉得喜欢。能觉得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创作者自己喜欢,才能让赏玩者与其初心产生共鸣。
“建盏之光”系列作品,是王东凯的第一个尝试。推出后大受欢迎。但是,很快玩家们在使用中就发现一些问题。比如,杯子内壁底色陈暗,不便于观察茶水汤色。早期烧制的斑纹,在使用的过程中就比较容易被茶或者空气氧化。光泽旧不如新,慢慢流失当初要表现的质感。
经过市场的反馈和自己的思考后,王东凯做了无数次试验,2016年推出了第二个作品系列——“金缕鹧鸪斑”。
“金缕鹧鸪斑”旨在表现斑纹的多变和玻化镜面的光彩效果。在斑纹的衬托下,茶汤的颜色,变得金黄透亮,视觉上的效果非常好,可玩性也大大增加。玻化的釉面,也更为稳定,使用过程中不易氧化,是艺术性和实用性的结合。玻化效果和曜变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金缕鹧鸪斑的釉是基于釉矿的铁系结晶釉,和常规的油滴釉并无不同。铁元素在特定的还原气氛下会形成带有晶膜的结晶斑,晶膜上不同比例不同价位的铁元素在光的作用下会有不同的表现,会呈现出蓝、金、甚至是彩光镜面效果。”刚刚推出这一釉面的时候很多玩家还比较担心:釉色这么漂亮,色彩如此艳丽,是不是采用非正常的烧制方法,制作过程中是不是用了原矿等等。其实,这个色彩形成于独特的烧制工艺。在斑纹形成的同时,表面通过玻化作用产生一层膜,像我们小时候吹的那个气泡一样,膜会折射光线,焕发斑斓的光彩。这个作品难度极高,成品率非常低。因为斑纹的形态和釉的光彩这两者的形成条件相互制约。做到其中一样就不易,同时做到就更难了。金缕鹧鸪斑艰难地找到了他们的平衡点!
这是作品的一个局部。我们能看到她的斑纹,呈现出诱人的蓝色。部分斑纹中间呈锈色,微微透出金色光芒。斑纹镶镀了一层膜,吸附在釉的表面。斑纹对于光线非常敏感。在黑暗中,几乎看不到,一旦有合适的光线,斑纹就迸发出绚丽的色彩。
创作不息,探索不止。2017年,王东凯又推出第三个作品系列——“单色釉”。单色釉系列反其道而行之,希望探索建盏在除去了斑纹这个因素以后,在茶生活中的表现。单色釉重现了建盏克制内敛、优雅协调的形象。看似质朴无华,却因没有了夺目的色斑吸引,容易静下心来,仔细端详。在细细品玩中感受到作品的留白,体会清雅与含蓄之美。乍一看普通,把玩才知妙处,进而爱不释手。这是器物和把玩者之间气神沟通,产生共鸣的结果。
如果说“建盏之光”还是比较完整的传承,“金缕鹧鸪斑”和“单色釉”则是不拘一格的突破了。盲目地创新没有意义,传承和创新也需要平衡。创新是在传承的基础上展开,王东凯的单色釉,也不是盲目地去做。建窑早期是也一个生产青釉的普通窑厂,到了宋初的时候才慢慢的改成黑釉茶盏。从青釉、酱釉到通黑釉,是个渐进的过程,胚和釉的含铁量越来越高,烧出来的釉色也越来越深。“单色釉”还是用建阳最原始的胎,还是用建阳的泥土做釉。只是釉中几乎不含铁的,主要通过胎体的铁元素来发色。
王东凯先生擅长在不同时期寻找自己的产品定位,作出产品的特色,表达自己的创作主题。
他的第四个系列“画宋”,则是回归。
有语云“画陶画瓷难画宋”,感慨形式的描绘容易,但宋盏的精神气质难以表达。王先生认为宋代的建盏,不仅仅只有斑纹,还有很多韵味在其中。现代建盏过度表现了斑纹的效果,甚至有矫揉造作、哗众取宠之嫌。苏东坡云:“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宋人推崇在朴实无华中表达细腻绵长的情感,在大巧若拙中寄托高远的情怀。大音希声,大味必淡,这种洗练微妙的精气已然渐去渐远。“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王先生希望用“画宋”,冲破传承断代的隔阂,与宋人神交,内省、推敲、尝试,找回“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的气韵。
如此高难度的表现,只能依赖原创精神,一切都从零开始,用创业的态度去做。在2017年春节前,王先生大概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博采众家之长重新设计优化窑炉,自己完成了从窑炉设计再到建造的全部工程。
窑炉很快投入使用,不断调制选取釉水和胚土,一次次不断地试验,大概在烧到第四窑的时候,窑炉温度和气氛已经调试到比较理想的状态,也有了初步的出品。
“画宋具体要做到什么状态,其实我自己心里还都不是太明确,因为到目前为止,还只烧了第九窑。明天我们要去上釉,过几天就要开始烧第十窑”,王东凯说道。
发自内心、纯任自然的创作,涵养功深,天机自合。——也许,这才是“画宋”的精髓。
期待画宋的第十窑!
本文整理过程中得到建盏新锐创作人王东凯先生的大力帮助,再此表示感谢!王东凯先生曾经荣获2015年中国传统工艺美术精品展“巧夺工.金马奖” 金奖、2015年建阳首届建窑建盏工艺作品大赛“工艺传承优秀奖”等。他的建盏作品被建阳文化馆永久性收藏。
本文部分内容源自“非遗星球”组织的非遗体验师交流活动。“非遗星球”是全球非遗爱好者的共同平台,不定期举行线上和线下的非遗文化项目体验,对话非遗传承人。在体验中传播分享,在创造中保护传承,赋能非遗,留住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