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里雨声潺潺,在被窝里静静地听。这声音陆游听过,写下“铁马冰河入梦来”,李商隐听过,写下“巴山夜雨涨秋池”。
清晨起床,秋色渐深,秋意渐浓。黄花深巷,红叶低窗,上班路上的风景已全然是深秋的风貌,梧桐不复往日的绿意葱茏枝繁叶茂,目睹它的颜色渐转金黄渐呈枯黄,总有一种无法排遣的落寞和感伤。栾树曾铺展开秋日的盛大,如今也是憔悴了。唯有岸边的芙蓉,一日三变,初开时白色,然后桃红,再然后是酡红,一棵树开成了三色,在枯槁的深秋显得愈发明媚鲜妍,风致嫣然。薛涛诗云“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怎么再美的酡颜,到头来,不是愁,就是空?
我是喜欢秋天的,喜欢张爱玲欣喜中写下的文字——现在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每次读到,我总是同频共振着她的欣悦。然而年复一年的秋天却带给人不同的感觉,我也在这梧桐叶落,栾树退场中感受到了秋的森严与冷酷。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都偏爱一些深色的衣服,深沉的调子,我们的妈妈们却几乎都喜欢给我们买一些俗气的红。此刻我们也是人到中年,是当年妈妈的年纪,开始重复她们的审美,喜欢看着眼前花一般明媚的女孩,穿明艳的色彩。
中年以后,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萧然与淡然,与青年与老年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冷眼回顾或平静展望,像静寂的长空映衬着远山的寒翠和寂寥。年岁已在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再也无法隐藏……年轻时的迷茫神情变得更悠远了,蕴藏着对青春的反思与释然,对前路的探询与坦然。心灵被历练得越发柔肠百结,浑浊与晶莹并存,清苦与甘醇一味。却也有了与年轻时不一样的开阔,以生命的悲哀去征服生命的悲哀,以经历的种种痛苦去瓦解痛苦。落寞就安于落寞,孤独就享受孤独,看那平原绵淼的远人孤村升起那袅袅的烟火。
每个人都怕老啊,中年时难免想到老之将至,知道生老病死怎样都绕不过去,那是每个人必经的一段纠结又辛苦的心路历程。想起欧阳修作《秋声赋》,秋声鹤唳中,欧阳修也彷徨惊悚感伤,在坐卧不安之后也终于顿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女人尤其怕老,如果行至中年又遭挫折,更如遭受灭顶之灾,身心都很难修复,对过去无法释怀,对未来不再憧憬,对生活的好奇与热爱,成断崖式地跌落。生命真就是这么残酷,就像一只善于伪装的小怪兽,随着时间的推移,突然撕开它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它张牙舞爪的狰狞面目。目睹这样的生命真相,总会让眼睛流泪,让灵魂疲惫。我曾目睹父亲的死,然后眼见着母亲的老,在生活面前不得不收拾起自己的不羁和不屑,开始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的安排。学着接受这猝不及防的一切,以及自己面对这一切的无能为力,学会放弃和妥协,不再和周遭的世界较劲,也不再和自己较劲。唯有真正意识到生命的局限,意识到我们自我的种种局限,也许我们才能真正释然和超然,从而激发起直面未来的一腔孤勇。
许知远在他的《十三邀》节目里有一期对陈冲的专访,许知远“不识趣”地问58岁的陈冲:岁月意味着什么?陈冲回答,岁月是可以炫耀的东西,战胜了太多的生理和心理上的“疾病”,成为这般的自己。陈冲的回答真是令人激赏,年龄和阅历,成就了她的智慧与通透。中年女人,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以真实和自省面对种种纠结,以坚定和从容消融种种怀疑,在生活赐予的种种磨难里,长出一种重生的力量,那正是属于中年的力量感。当我们真正放下了我们拼命要抓住的东西,反而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才会正视和接受眼前的平凡,找到生活的意义。好像小时候对着山谷的那声清脆的呐喊,越过山重水复和菲薄流年才传来的回声,让此刻的自己如此清晰地听见。
想起刘慈欣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非给生命以时光。唯有此刻才是可以把握的,也唯有我们能赋予此刻以快乐,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