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岸枫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卜算子》李之仪
【一】半生烟雨
李氏在沧州无棣城中,是家喻户晓的名门望族。李家小公子师从范仲淹之子范纯仁,通晓四书五经尊崇孔孟之道,不及弱冠的年纪便已才名远扬。这李家小公子正是李之仪,熙宁三年考中进士授予万全县令之职时,年仅二十二岁。
“绿水满池塘。点水蜻蜓避燕忙。杏子压枝黄半熟,邻墙。”朱瓦红墙金缕衣,李之仪的少年时光丝毫不知愁滋味。
年少却难能可贵的沉稳,加之才华横溢清节贤名,此时李之仪的官途一路平坦。宋哲宗元祐初年范纯仁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作为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李之仪也升迁至枢密院编修官。不久后他又擢为原州通判,在任期间结识了如黄庭坚、秦观等许多极富盛名的文人才子,交往甚密。李之仪在《采桑子·席上送少游之金陵》中写道:“相逢未几还相别,此恨难同。细雨蒙蒙。一片离愁醉眼中”,字字关情,可见一斑。
李之仪朋友遍布四海,若论结交最深,当属苏轼。
他二人相识之初,苏轼已然名动天下。当时的李之仪以尺牍擅名又兼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让爱才如命的苏轼大为青睐。二人一同赴过不少文人雅士的宴会,其间作词吟诗必不可少,李之仪长于情景交融淡而有味,语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皆是苏轼赞赏不已的。
于是元祐末年李之仪从苏轼于定州幕府,二人作词互赠品文论道,相见恨晚。苏轼年长于李之仪,亦兄亦师的苏轼几乎影响了李之仪的一生。
当然,这都是后话。
官拜原州通判系出名门又素有贤名,心仪李之仪的女子自然不在少数。其中便有一个玲珑剔透蕙质兰心的女子,她名叫胡淑修,字文柔,其父胡宗质乃翰林院大学士,出生书香门第之家,文柔的文采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
这是自苏轼之后,李之仪遇见的第二个于他而言重于性命的人。
李之仪初见文柔时,是江南微雨蒙蒙的天气,她一袭兰花褶裙外罩一件青色纱衣,不算倾城的美貌,却盈盈如一枝出水芙蓉让人移不开视线。
两人在亭子里赏雨挥墨,她挑眉赞他才情出众不负盛名,平日里一本正经一丝不苟的他竟也红了耳畔浅笑融融。他撑伞送她回府,不过一条长街的距离,一段天作姻缘便注定似的成了。
文柔不仅擅长诗词歌赋,她同样精于算学,名满天下的沈括都曾向她请教过算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北宋从来都不是国泰民安的一段岁月,李之仪也不可能终其一生都这般顺风顺水。直至元丰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不久后曾为苏轼幕僚的李之仪亦遭御史石豫弹劾,不可再任京官。
停职赋闲在家三年之久后,李之仪才被提举为河东常平。但因范纯仁生前极力反对新政而与权臣蔡京结仇,而李之仪又是在范公临终时唤于榻前授命编撰范公政治遗言并呈给皇帝的人,是以刚正不阿谨遵师命的李之仪被蔡京构陷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入狱,幸得其夫人文柔竭尽全力相救,才得以出狱并出任编管太平州。
李之仪命途多舛风雨交加的人生,终于迎来了短暂的晴朗。
【二】半生姑溪
这是李之仪第一次踏进这个名为太平的小城,是年,李之仪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携妻子之手站在城门口回首一望来时的路,人生前二十五载平步青云名动天下,后二十五载师逝友散官途坎坷,倒像是梦一场。
城南姑溪河裹挟落花悠悠流去不复返,李之仪心中顿悟,倒仿佛真知晓了天命。
“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辜负渔竿。”他长叹转笑,自名姑溪居士,自此闲云野鹤再不问官场浮沉。
只是这淡泊名利的品性,倒有一半需归功于苏轼。受排挤贬黄州颠沛流离十余年,曾经万人追捧的苏轼如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偏偏李之仪不避嫌的在朝中活络,只为苏轼能早返京师。他一封封载着思念和意志的信远投黄州,使得这段如水的友情在人性扭曲的北宋中后期显得十分可贵。
“何事佳期再睹,翻惆怅,重叠关山。归来呵,休教独自,肠断对团圆。”苏轼读着这一字一句,雪中送炭的感动不可名状。只是感谢之余苏轼同样说明了自己已厌倦官场淡泊名利,如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已是人间难求的乐趣了。
彼时尚在官场周旋的李之仪能理解这番归隐的心情却无法切身体会,直到定居姑溪真正过上了寻常百姓的日子,他才真真切切尝到了那份淡然的味道。
李之仪那段时日里写出的词,颇有出尘的味道。“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那光景如画,一个双鬓斑白仙风道骨的老人立在楼头望天边云卷云舒看庭中花开花落,两袖清风,不知岁月几何。
只是明明到了安享太平的时候,李之仪却在到了太平州后的第一年丧子第二年丧女,祸不单行,直至第三年连与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妻子胡氏文柔,也离他而去了。
“天淡云闲晴昼永。庭户深沉,满地梧桐影。骨冷魂清如梦醒。梦回犹是前时景。”他醉倒在树影绰绰的阶前,所有的相逢全都在梦里。他本以为被贬姑溪之后已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却不曾想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直教李之仪长跪不起。
他垂钓姑溪之上,往往一坐便是一天。庭院深深冰凉透骨,他越发不愿回去,凄凉如大火席卷,往往让人刺痛到喘不过气来。
直到那个叫杨姝的女子,如一道明媚的春光照进李之仪如一潭死水的心里。爱情的力量最不可说,年近花甲阅尽世事的李之仪,竟然对一个韶华正好鲜妍玲珑的女子动了心。烟雨姑溪上她穿着比杜鹃花还艳丽的红裙,一朵大红榴花簪在耳边只疑烧却翠云鬟。她施施然撑着青伞过桥,走到他面前说爱慕。
“道骨仙风云外侣,烟鬟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黄昏。”这是李之仪专为杨姝所作的词,为那个重新点燃他一腔诗情的女子。
这期间李之仪写下了他流芳百世的名篇《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自此,朝廷升他官他不就,反而连现任的官职都辞去了,索性在姑溪河畔盖一座小茅屋,屋后置两亩田地,自耕自足,乐得逍遥。
过上了老农的生活后,李之仪的词风也发生了变化。他自此开始推崇李太白之风,“心既远,味偏长。须知粗布胜无裳。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一派潇洒,青莲遗风。
姑溪河上双人影,青丝成雪心不老。这是李之仪死而后生的幸福,前尘种种都随这河水而去了。
他临终时留遗言予杨姝,等他死后将他葬于当涂藏云山致雨峰上,离那肮脏浊世远远,守着姑溪的源头,将他一生才情流长。
他轻轻握了下杨姝的手,缓缓闭上眼时范公子瞻文柔等人的音容笑貌逐一闪过,直至死时,他的嘴角都凝着笑意。
姑溪居士此生,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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