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的时候看了《无双》,第一次看的时候重在看剧情和共情。今天学校放映又和舍友看了一遍,结合个人经历想了一些,不免有几句话想说。一点不成熟的小意见,欢迎大家批评指正。(这个透露身份的开头并不算好,照我老师的说法,太过学生气,但我秉持着对读者诚实的态度还是这么写了)
不再赘述剧情,但肯定是有剧透。如果你还没看过电影,那么就先去看电影。
标题写了四个关键词,自我实现,自我认知,后现代,和寓言。前两个关乎电影的绝对主人公李问,后两个则关乎电影中的一切、电影本身乃至观众。
从电影向观众表述出的时序(事实上是一个倒叙)来看,李问的自我实现在自我认知成熟之前。电影一开始,李问讲述了(创作了)他的经历(一个关于自身的故事)。在故事的片段结束后,借由女督察的视角,观众了解了案件的真相。电影的最后,我们又在李问和秀清的对话中获知了李问的内心想法。
我们不妨梳理一下这个过程。
电影的大部分时间(第一部分)是李问用一个莫须有的“画家”(简称发哥)欺骗警方和观众。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李问并没有在说谎,因为这个故事恰恰是李问所希望的现实。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李问的自我认知是失败的。
这个故事里的绝对主人公是两个:发哥和阿问(姑且借用发哥对其的称呼来突出小弟身份)。李问想成为的就是发哥式人物。作为一个“艺术家”,李问创造了三样东西,假钞,假钞组织,秀清/阮文。第一样,假钞,百分百仿真的超级美金,广受买家好评,为李问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钱、甚至潜在的性和爱(参考鑫叔“有了钱,以后什么女人你得不到”)。但是,这一件作品是无法署名的。它再完美,也是假的。每一个画者都渴望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但是李问注定做不到。所以他的处境是尴尬的,像鑫叔对阿问说的,“我们就和不存在一样”。但这种失落在发哥身上得到了填补。他处处“救了”阿问,给了他做这件事的理由,也给了他最大发挥潜能的空间。第二样,假钞组织。无需多言,观众都能感受到发哥巨大的人格魅力。他平易近人又不怒自威,部下甘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酒店一场戏里,当阿问拔枪相向,众人(除了不怎么算是发哥团伙的秀清)一致选择站在发哥一边。但李问的部下则不完全是这样。同样酒店戏中,就只有华女保护李问。且不提李问根本没履行好保护部下的责任,最终杀了她。杀鑫叔时,发哥威严丝毫不减,像个从容不迫的执法者(教父式人物)。但李问却行事时冲动,事后又悔恨(点汽油时有泪)。而整个犯罪团伙,也在这一件事后开始逐渐分崩离析。可以说,发哥拥有李问想要的绝对的组织、掌控能力,是个完美的领导者。第三样,他创造了重生的秀清,也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阮文(故事中阿问的女友)。在这里提一句,有条件一定要看粤语版:国语版的发哥每次说台词都有一股像在给海之蓝代言的既视感…发哥没有弱点,“不为女人活着”。他也为阿问安排好了一切。可以说,如果故事宇宙中的阿问不忤逆,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阮文真的会回到他身边。但我们不妨仔细分析一下李问的故事。在他的故事中,事实上阮文和秀清的形象是一样的——无论失败而阴沉的阿问如何对待她们,阮文/秀清都小心翼翼、仰慕式地爱着阿问。总是阿问选择离开而阮文/秀清承受痛苦,而非阿问承受现实的巴掌。而实际上,李问从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得到阮文,而秀清是一个十分强势而有谋略的女人。她不因爱而软弱,反而表现出为爱疯狂的女人所有的猜忌、残忍、果决和不顾一切。李问才是爱情里真正的弱者。
发哥就是李问希望自己是的,也是所有人都会希望自己是的样子。这是一个只会出现在个人的幻想中的英雄形象。他在所有计划好了的和突发的意外情况中游刃有余。为什么我说这个“主角”形象只可能出现在个人的幻想之中?因为他所有的行为都没有动机,全部都是为了真实中的那个懦弱、卑微的连配角都做不上的“观众”而存在的。影片中发哥所有的狂怒都是对阿问的“恨铁不成钢”,但李问的歇斯底里却是因为个人的力量太弱,处理不好现实中的问题而爆发的。如王小波所言,人的一切愤怒追根究底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至于阿问,则是另一个劣于发哥,却高于李问的形象。至少他是纯洁的,因为他对自己的善良选择了坚守。而李问却在两极间晃荡彷徨,因为无法实现自我的同一性而痛苦不已。可以说,李问才是真实的人,他的痛苦与幻想也属于每一个人。
但也正因为李问所表现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在这一部分,他的自我认知是不成功的。这一点,我在后文“后现代寓言”的部分还会详细展开。
第二部分在荧幕上的呈现很简洁,观众藉由女督察的视角获知了“国际大案”的真相(我所说的真相包括了阮文并不认识李问)。这个真相是客观世界的,即不相关的他人眼中的。事实上,它更多是由观众脑补出来的。同时,这个被重新讲述的故事也变成了李问本人自我实现的历程:由观众努力成为主角。他白手起家,从小破阁楼上的工作室里一步步走出来。报了杀父之仇,也在凶险的世间有了一个还算漂亮的立足之地。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他不断重建、完善自我认知。
这一段中另一件有趣的事是:故事中的发哥不需要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任何代价,但李问却实实在在经历了并不愉悦的牢狱之灾和警察的“暴力”执法。这是因为,发哥的形象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神,他的行为不是不道德,而是超道德的;而作为人的李问则必须承担所有的束缚与责任。(舍友笑称他们制作假钞的那段拍摄像《舌尖上的中国》一样,有“自然化论证”的味道——看似纪实客观,实际上把观众引向特定的、不一定与常识一致的价值判断。上过聂神课的人都懂hhhh)
第三部分秀清与李问之间的对话十分耐人寻味。李问终于向秀清坦白了他的内心,但即便是相爱的双方,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因而最终只能走向毁灭。关于这个片段观众意见不一,我所持的观点是李问对秀清是真爱(并且李问并不真的爱阮文),结局是秀清选择二人同归于尽。
最终,李问坦诚地告诉秀清:假的比真的好。就是这句真话使两人之间的隔阂进一步扩大,终于到了无法挽回而只能毁灭的地步。这里的真假之辨很有几分荒诞:因为秀清/李问才是真的,阮文/发哥作为一个理想中的神话式人物只是虚构出来的形象。这种反常的定义或许意味着一种innocence lost,一种人的堕落。人被由理想世界扔进现实之中,现实相比于人一开始的幻想,反倒成为一种假。在生活与艺术的双重边缘,李问逐渐认识并接受了这一点。艺术与爱情的理想/幻想都是不可得的,“有个替代,得到一点安慰,就很好了”。这种自我认知是适合现实世界的。但与他不同,秀清不能接受这种人生观。她想要的是李问已经认识到其虚假的幻梦——完整的爱情和理想化的人生。可能李问试图告诉秀清他并不爱阮文、他们之间的经历并非真实,也可能没有,无论是哪种,秀清都不会相信。因为李问没有选择直接杀死阮文,因为李问没有在最后的对话中明确说,我心里最高的位置是你的。现实中的李问已经把所有可能的现实的爱都给了秀清,可惜秀清不能理解。“you want more”(Lana Del Rey《art deco》)而不能得是悲剧的起因。就像在窗边的那一场戏,他们之间的爱纠缠而扭曲,真实而痛苦。想要终止这个悲剧,秀清除了毁灭二人以外别无他法。骨子里,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正因为她所希望的是不能够的,所以她所付出的努力才使她像一个古希腊式的悲剧人物。
接下来我想谈谈《无双》的故事何以是一个后现代的寓言。
就像我之前所暗示的,李问所讲述的故事和观众所了解的真相相辅相成,层层嵌套构建出了《无双》这部作品。再看李问讲述的故事,观众会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故事套路。这是一个“师徒/父子相承”式的结构,神一般的发哥竭尽全力,想帮助凡人的阿问完成由人向一个真正的英雄的转变。这个结构实在太普遍了。光是《权力的游戏》中,就有无面人-艾雅·史塔克、小指头-珊莎·史塔克、小恶魔等人-龙母等一系列对应。继续上溯,我们甚至不难想起韩信受仙人指教的故事。很多很多,不一而足。这样的结构,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hero,也对应主角)的成长之路。
在《无双》中,这个结构被嘲讽、被解构了。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故事的时候,真相跳出来告诉你——这都是谎言。没有人可以是那个自始至终掌握全局的master,真正的生活也不会像传统故事一样有着清晰的逻辑脉络。它是混乱、充满变故的,总是打人个措手不及。传统故事中英雄的追求也被消解了。比如说美人,如果《无双》是一个传统故事,那么哪怕阮文只是李问的惊鸿一瞥,经过英雄的奋斗,他们最终也会过上快乐的生活,有一个“happy ending”。但《无双》不是。它所说的是,人心底的那个美,可能是放在现实背景中会突兀、会可笑、非但不能拔高生活反而会使生活混乱的一个东西。李问对阮文的执念和对秀清的爱混杂在一起,最终使三个人的生命都堕落为悲剧。
而李问,虽然不可能是传统故事里的英雄(如果有一次正义的爆发,阿问就会是那个英雄),却是后现代语境里的英雄。他以戏谑的口吻嘲讽、颠覆了故事。(开头我说他希望这个故事是现实并不妨碍他讥讽它以及对它失望。)与此同时,他在现实中找到了不那么好却足够了的东西并接受了它。最终,他把自己最大限度地献祭给了一段解构主义意义上的爱情(这样说是因为两人明显的错位——他们永远不在对方所希望的完美情人的位置上),完成了自己的生命。
李问的生活就是身处理想与现实交界处的所有人的生活,他的爱情也是所有人的爱情。电影在最大限度上为观众展示他的生活与认知的转变,或许正是讲述了一个后现代堂吉诃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