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夏
此刻身边是有一碟子的蜜渍山楂,红色的果子外头裹着一层泛着光的蜂蜜,晶莹透亮得可爱。奶奶说,你怎么又瘦了?山楂开胃,每天吃一些,增加食欲多长点儿肉。
我们这边儿管山楂叫做山里红,本是青色的果子,风一吹就挂上了红色,风再吹就变得成熟,风三吹便落到地上。奶奶说,落在地上的山里红你可别嫌弃,比挂在树上的甜。
然而我曾经还是常常嫌弃落在地上的山里红,尽管我知道吃蜜渍山楂之前它们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说,放心吃,山楂都是深秋直接从树上摘的,没掉地下,知道你不喜欢,可惜没那么甜了。
拈一颗蜜渍山楂出来,因着脱离了群体的蜂蜜拉出一条细细的线,蚕丝般的,不知是不是在表述着它的不舍。仍旧毫不留情面地把它放到嘴里咬开,浓浓的枣花香、醇醇的蜜甜混着山楂独特的酸甜味在口中融了。奶奶说,枣花蜜,性平,益脾胃,养血安神。脾胃不好的女娃娃如我,应该多吃枣花蜜呢。加之我疯子一般地嗜甜,而枣花蜜的浊香甚浓,在食毕山楂后唇齿间依旧的枣香着实可以使我眯眼抬头享受一阵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枣花蜜渍山楂都是我的最爱。
然而这些年来,每当吃到蜜渍山楂的时候,嘴里明明可以甜到腻人,心里却是愈发酸了起来。前年夏天,跟着爷爷去定期检查蜜蜂的健康状况,回来路上,爷爷说,走,带你去舅爷爷家摘樱桃去。我爱吃樱桃,便跟着去了。大红的樱桃和淡黄的樱桃挂满两树,颗颗饱满很是喜人的样子。然而这种樱桃喜人的感觉和口腹之欲的期待在我看见爷爷身手还算敏捷地爬上三米高的樱桃树的时候瞬间消失殆尽了。突然想到山楂树又比樱桃树高上许多……我不敢继续想。后来,便和爷爷说了现在觉得更爱吃甜些的山楂,所以山楂落地上也没关系。然而,每当吃到蜜渍山楂的时候,心里都会在那浓浓的蜜香,甜甜的长辈的爱之外,更有一种揪心的感觉。每一颗蜜渍山楂,自那以后,便更让我珍惜。
其实不单单是这一碟子蜜渍山楂,关于爷爷关于蜜蜂关于蜂蜜的辛苦事说上一箩筐也不算多。某一次我说想喝蜂蜜,偏偏第二天就要往学校赶,于是爷爷一大早便回院子里面摇蜜去了,告诉我说新鲜的蜂蜜好喝;按理说蜜蜂好久没有见人,是需要先让它们熟悉几天主人的气息才能取蜂坯摇蜜的,偏得我是第二天就要回学校,于是爷爷便硬生生当天就去取了;因为有着强烈的自卫心理,那些蜜蜂隔着毛线手套,把爷爷的双手蜇得像一双馒头,拿不动筷子,两个星期才好……某一个因为没及时查出一个蜂箱出了两个蜂王,眼瞅着半箱子蜜蜂跟随新蜂王“离家出走”,爷爷抬头看着那些蜜蜂的走向出门追踪了好久,又用竹竿栓着蜂坯把蜂王请回来另辟新居放在新蜂箱里,做完这一切全身衣服都是湿嗒嗒的……某一阵子爸妈身体不好,爷爷便主动应下给爸爸妈妈做蜂皇浆,每个工序要重复同样的动作好几百次上千次,眼睛盯着那么细小的物什直到眼睛酸出泪水,折腾好几道工序,历时好几天,才能将一个个小指甲盖般大小的蜂皇浆收集在瓶子里,慢慢竟然也满了一小瓶……
记得这个寒假某次兴致勃勃地和爷爷的对话:
我说,咱家蜂蜜好。可以抹面包,可以做各种蜂蜜茶饮,可以腌各种蜜饯,可以冲水,可以做蛋糕,可以这个,可以那个……
爷爷宠溺地对我笑着,咱家蜂蜜有这么好吃么?
那当然了!产了这么多年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
昂?
爷爷依旧是满面笑容,这么多年了,你见我喝过几回蜂蜜呢?
我顿时失语,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印象。遂不禁发问,可是,为什么啊?
每天查蜂,摇蜜,喂糖……单单只是闻见蜂蜜味儿,也早就够得慌了……
看着爷爷给爸爸妈妈新做好的蜂皇浆,给我的刚灌在小瓶儿里的透亮的今年刚下的枣花蜜还都放在茶几上,心里的那股子酸劲儿又涌了上来。这是那个我口中的追着春天的人,数十年如一日养着蜜蜂摇着蜂蜜的爷爷,辛苦如此,退了休还依旧坚持着,哪怕全世界都不让您继续养蜜蜂却依旧倔强着,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甜呢。
有时候,觉得这被一次冷过一次的秋风吹着一点点变甜的山楂像些什么,总要经历一些事,生命才会回甘。而我所盼望的爷爷如今的生活因着有我们这帮小辈儿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懂事的这些蜜渍着,会不会也跟着一天甜过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