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刚刚降生到这世上时,心里本是空荡荡的,既无理想,也无忧愁。但活着活着就有了,如同背负上了无形的重担,各种实际的或虚妄的念头开始滋生蔓延。于是我们便陷入一种循环:索取、得到、失去,然后烦恼如影随形,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幼时的我,烦恼是天亮得太迟,而黑夜又降临得过早,有限的白昼总也不够挥霍玩耍;待到入学之后,作业又堆叠如山,沉沉压在心头;工作以后烦恼的是社会关系太复杂,而且我对社交有种莫名的惶恐。
人生的世界里,总是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有些固然来自外界,但更多却是庸人自扰,自寻苦吃。我们常为明日尚未降临的风雨而惶恐,竟忘了自己正立于今日的晴空之下。古人忧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愁的是腹中饥馑,下顿无着;今人饱食终日,却依旧忧心忡忡——忧虑的,竟是自身饱暖之外,那欲壑难填的心欲。
因此,倘若真有人能斩钉截铁地说,他生来便无烦忧,此后亦永无挂碍,我想,唯一的可能只在于——他生来即是一棵树,或者已然将自己活成了一棵树的样子。
生来便为树者,未必痴傻。他们只是落地生根,随遇而安,得几滴雨水便欣欣向荣。
树从不向天地索取额外供养,亦不按世俗定下的尺码生长。它不问意义,不羡远方的风光,根须默默在泥土里穿行,比我的思绪扎得更深;它挺立风中,呼吸畅快,树冠在云端翻涌,姿态比我站得更直。根扎不牢的人,才如浮萍般漂泊无依。
树从不谄媚季节提前吐绿;亦无任何枝桠因惧怕风雪而蜷缩拒绝舒展。它只是活着——根须顽强地挤进岩隙,树冠坦然撞破围墙,无论生得潦草还是端庄,全凭偶然成全。飞鸟偶然栖息枝头,它从不挽留;樵夫举起斧头,它也不躲闪。阳光慷慨普照,它便坦然地展露满身青翠;暴雨干旱,它便寂静承受凋零枯槁。年复一年,落叶堆积如废弃的荒冢,任虫蚁啮咬,任泥土温柔回收。世人评判它伟岸或畸形,有用或无用,它只于晨光中抖擞一身清露,又在暮色里悄然收紧一圈年轮。那些试图用道德、美学、经济学种种准绳去丈量、框定它的喧嚣议论,最终不过如风扫落叶,化为树下飘散的碎语。
树比人活得长久,若假以天年,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它默然俯察泥土的隐秘,冷眼旁观人世的喧嚣,仰望星斗的轮转——土里的事、人间的事、天上的事,它都比人懂得更透彻。它深埋于地下的须根,比祠堂里供奉的族谱更为悠长;它虬劲沧桑的枝干,比纸页上流传的古老寓言更为深沉。树依着四季的脉搏轮回,年年岁岁都仿佛初生般年轻;人却被时间驱赶着,无可选择地奔向尽头,终至消亡。
田埂边那株苍老的杨树在风中簌簌抖落黄叶时,总让我恍惚看见村口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他们同样弯驼了背脊,同样在秋阳里沉默着,将一生的往事晒得蓬松、绵软。然而最后一片黄叶飘坠之后,树犹能在来春凛冽的风里再次挺直腰身,老人却如晒透的棉被,在岁月无声的侵蚀里,终将慢慢塌陷下去,再也无法站起。
树,静默于光阴流转,从不向时间追问归途,亦不向天地讨要意义。它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将生命的力量深深扎入泥土,又将枝叶舒展向天空。一圈圈年轮,便是它刻下的最深沉回响——那便是“活着”本身,最质朴也是最坚韧的宣言。 它安于本分:没有哪一棵树迫切渴望成为所谓的“树上树”,它们无意追逐成为庙堂的栋梁、雕梁画栋的华饰;它们坦然接受命运的赋予——若被装在锄头上就成了锄头柄,紧贴大地;若被装在镰刀上便成了镰刀柄,亲吻麦浪;纵使投入灶膛化作烈焰,也只平静地燃尽自己,最终化作一缕炊烟,散入云霄,了无痕迹。
而人呢?却在红尘中步履匆匆,目光灼灼。对那“人上人”的虚名浮利趋之若鹜,心驰神往。甘愿在欲望的阶梯上竞逐攀爬,耗尽心神。那树的安然与无求,映照着人心的喧嚣与执念,在无声的对比中,叩问着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树的存在,是一首无字箴言。它立于天地之间,不辩,不争,不忧,亦不惧。千年光阴于它,不过是年轮中多添了几圈沉默的涟漪;人世喧嚣的搅扰,终将如落叶般归于尘土。它活着,仰望了星空的浩瀚、承接了风雨的洗礼、接受了泥土的滋养。
成为一棵树,便是树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