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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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东井村下了一夜的雨,树木尽被洗涤殆尽,枝上惹人的嫩绿叶子再现人间。空气格外洁净湿润,刷牙洗脸通鼻孔,再深吸一口气,凉意从头撞到脚,沁人心肺,畅快极了。

村子唯一一片竹林,长在地势最高的北坡上。坡下有间屋舍,三面被林子包裹着,瓦是青色仿古板瓦,风吹雨打,日晒露淋,早已变黑。黑瓦被昨夜的雨洗刷得干干净净,远处看去漆黑如墨。墙体灰白,古色斑驳,木质雕栏,木窗雕着观音像。

蝉还没开始叫,林子里清脆的鸟叫声已不绝于耳,挑担卖豆腐的人的吆喝声深沉有力。

“狗日的丢的石头,敢做不敢当,丑得下作。”一个女人的谩骂声打破了宁静,像是往夜里的林子放一枪,村子一下子就闹了。

有人手里攥了一把石子,砸了她家房子,碎了一片玻璃,听了声惊吓的响儿。

女人出离的愤怒,像是当街被人扯了裤子,不,受了羞辱的女人是不能做到全然不顾脸面——泼妇一样——地张牙舞爪,怒气冲天。她倒像是一只,嗯,一只老虎,一只被人扯了屁股上的毛的老虎。

“你妈生完你就跳海,你老子也没教你做人?”女人骂得唾沫星子横飞,大概是累了,还是口干舌燥了,女人回了。


叉着腰,站在石坡路牙子上叫叫嚷嚷的女人是白野莲,一个......刚没了男人的女人。

男人死在矿上。

女人的男人叫顾家兵,是个老实巴交的驼背男人。长得黑,也长得糙,没一点能耐,却有一身牛力气。他在矿上给人挑矿石,从坑底挑到地面,一百斤一块钱。他一天能担个三四吨。

出事的时候他正挑着矿石,脚下一滑,身子腾空向后倒,后脑勺砸在一块凸出来的石锥上,砸中了脑干,登时就死了。

矿场那边赔了十万块钱,此事就算了了。

“家兵的脚不能叫脚,叫根,走哪都扎进土里,扒都扒不动。”

“当天我看他脚步虚浮,走路摇摇晃晃,我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说不,‘一切都好’。”

矿工们把叶文洁裹得严严实实,叽叽喳喳,一言一语地介绍情况。

叶文洁坐在一张沾满黑色灰尘的长条板凳上,有条不紊地在本子上记录着。青年短发,一副金丝眼镜,着一件白色衬衫,黑色西裤,她身姿挺拔,一整套装束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干练可靠。她身前沾满灰尘的桌上,放着一支小型的录音笔,正有规律地闪烁着荧绿色的光。

叶文洁是偷跑进来的。她之前已经被赶出去一次,老板当着她的面吩咐守门大爷,“不是咱们矿上的人,统统赶出去。”

守门的是个六十来岁,头发灰白的老人,他答应老板答应得很干脆,当叶文洁给了他一包中华好烟之后,便开开心心地解开挂在铁门上的挂锁,邀请她进来。“老板不在,你看一下就走,早点走。”

“他也没有喝酒?”记者问。

“没有,这一定我可以保证。我跟他讲过话,没闻到酒气。”工友答记者问。

有一个年轻的矿工,脸上全是油污,用手指了指上面,问:“他顾驼背一死,还惊动了上面的人?”

年轻的女记者对他一笑,扶了扶眼镜,问:“他平常喝酒?喝得凶不凶?”

“他不喝酒,那小子对酒精过敏,一喝酒就上头,浑身起红疹子,我记得他结婚那会,被人灌了一杯酒,当天晚上就送去县医院抢救。”别人都附和说是。

“那当天他身上有没有,红疹子?”

“脸上全是灰,要是有疹子,我们也见不着。”

“他没喝酒,口里没有酒味?”

“记者同志了解情况呢,你嚷嚷叫什么?难不成你是亲过他的嘴不成。”

众人大笑。

“他身上肯定是没有的,那天下井,我看他正常的很。记者同志,我们每次下井,都要做检查,身上有没有放违禁品,比方说火柴、火机。”一个矿工答道。

下井的铃声敲响,工友们纷纷离去,一个满脸污渍的矿工在众人都消失之后,去而复返,对记者说:“你查查他老婆,那个女人心思不正。”


叶文洁第一次到东井村的时候,被村子里的小孩子追了一路。

大井矿场是一个老煤矿,村里老一辈人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挖,换了好几家管事的,挖到现在还没有挖尽。

东井村就在老矿场东边四里多地的地方。

村子里的人多生得黝黑,空气中也四处飘荡着细微的煤尘,吐口痰,痰里也带着黑色的煤灰。

叶文洁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一条黑色长裤,一双黑色短跟皮鞋。这是村子里从没有的打扮,于是叶文洁刚踏进村子,自然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

“顾家兵家住在哪里?”叶文洁问孩子,从背包里掏出片面包,她原本打算将之作为午餐。

“不晓得。”只有一个孩子回答。

“姐姐你穿得好漂亮。”一个小女孩说。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短袖,一条花黄色的短裤,赤着脚,深黄色的皮肤里藏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透出希冀的光。

“是吗......”叶文洁眯着眼睛笑,伸手摸小女孩的头。

“驼背吗?”

“我知道,他家在那。”一个孩子指着坡上的房子,房子后面长着茂盛的竹林。

叶文洁脱了右脚的鞋,倒出一粒石子。村子里的路是石子路,是男人们从煤矿那里拖运过来铺上,水牛拉着碌碡碾了好几遍。路像是竖的楼梯,一边是路牙子,一边或许是菜园,或许是用石砖垒起来的围墙。

叶文洁到顾家的时候,白野莲正在吃午饭。

她喊了一声,“有人吗”,里面应了一声,“谁啊”。声音刚落,白野莲端着一个浅蓝色瓷碗从里屋走到堂屋。正对着阳光,白野莲觉得她看见一朵白色的莲花。

“你是谁啊?”她说。

叶文洁身后的孩子们嘻嘻笑笑。

“你好,我叫叶文洁,是一名人民记者。”她双手递了一张名片。

白野莲把名片拿在手上左右翻转的看,听来人说明了来意。她把名片还给她。

“有人给我电话,请我调查你男人的事故。”

“谁呀?”

“还不知道。”

“死了人就调查,你们记者真忙呀。”白野莲怪里怪气地说,“你能把死人调查活?”

“不能。”

“那你赶紧走,我跟你说不来。”她把记者往外撵,向记者身后的孩子们扬手。“看得眼热,你妈舍得让泥娃穿这么白的衣裳吗。”

孩子们一哄而散,“死了男人,富了女人。”

叶文洁觉察到这一点,问:“孩子们说的是什么?”

“你赶紧走。”

白野莲把叶文洁往外推,叶文洁架着身子一动不动。

“我听说矿上赔了十万元。”

“我男人的抚恤金。”

“这理所当然,但也要名正言顺、理所应当。”记者说。

白野莲猛地把手里的碗砸在地上。“你妈的什么意思——我男人故意死的,拿命,讹这笔钱!?”

孩子们一拥而上,捡走了许多碎片。有个孩子从地上捡起了一块肥的冒油的红烧肉,塞进了嘴里。

“这不是我的本意,或许是一种可能,我还在调查。”

“查你妈去。——死人都能让你查活了。滚!滚!赶紧滚,滚得远远的。”

白野莲猛地一把,把叶文洁往外一推,哐的一声锁上门,玻璃震得哐哐直响。

叶文洁蹬着步子后退四五步,定住身子。“这件事我一定要调查明白,给你一个交待。”

“查你妈去吧!——有能耐把死人查活了,你再来找我。”白野莲隔着大门喊。


在门前逗留了一阵子,叶文洁退了几步,给房子拍了几张照片,把竹林也拍了进去。孩子们在镜头前蹦来蹦去,叶文洁就给他们也拍了一张。


叶文洁离开村子前,还走访了几家本地的村民,向他们询问有关顾家兵以及白野莲的事。她离开村子后,村子里就开始流传,说顾家兵的死惊动了上面的人,这件事肯定有蹊跷,可能与白老虎有关联。

为什么呢——“上面下来人,有记者打听二坨子的死,还问了白老虎的事。”此前有人说过,二坨子是个力气大的人,脚下生根,功夫比谁都强,不可能滑倒。

于是有人得出结论,“此事定有蹊跷。”

“二娃,你二叔死的不明不白,还不去报仇。”有人怂恿。   

“怎么报?”

“抓一把石子砸她窗户。”


八月的一个早晨,白野莲跑了。

最先发现的是二娃,他赶早过来,要砍一根竹子做鱼竿,他发现二叔家的大门紧闭,除了二楼的一扇窗户,所有的窗户都关着。他喊了一声,“二婶子”,没人应,就在贴墙根那堆柴火里拿了钩刀,进了林子。

砍了四根竹子,再出来,二娃又喊了一声,“二婶子,”仍旧没人应。他把竹子扔在地上,在一楼扒着窗户看。玻璃是雕花玻璃,看不见里面。二娃敲窗户,一边敲,一边喊,“二婶子。”里屋静悄悄的。

二娃听见挂在墙上的钟,在滴答滴答的走。

二娃一回家,顾家军问他,“砍竹子做嘛?”

“我跟三娃他们去钓鱼。”

“屁股上长针,你坐得住?”

“不钓鱼我就钓龙虾。”

顾家军从井里打了水,用手在桶里扒拉了两把水在脸上,又用手一抹,算是洗了脸。

“二婶子不在家,我叫了她几声都没应。”

“干什么去了?”

“我哪知道。”

顾家军走到牙子上,老二家的大门如二娃所说紧紧地锁死。他小心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哪去了?”他心想。二娃从牙子底下突然出现,他招了招手,“去喊王婆过来。”

王婆是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身体瘦弱,头发花白,话说的很慢,但她的眼神很好,,有一门针线手艺。白野莲不知道听哪个人说十字绣好卖,就跟着她学绣花。

“啥东西没少,莲花平时穿的用的都在。一样没少。”王婆坐下说。

顾家军心里踏实了不少,但一时不知道白野莲地下落,心里仍旧着急。就问:“这两天,她有没有说啥?我兄弟走的这几天。”

“说啥?”

“稀奇的话?”

“没有。”

“真没有?”

“我哪记得了。”王婆说,“咋了,是不是莲花出啥事啦?这该杀的老天啊,我家莲花才没了男人,又这么折磨她。”

顾家军脸上露出烦躁厌恶的表情,“啥事没有,你瞎想个啥。”

“真啥事没有?我年纪是大,但也骗不到我。”王婆搂起衣服,擦了眼泪。

“骗你?我有一分钱好处......”


顾家军一进家门,孙少英正往猪槽倒泔水,见他回来,骂骂咧咧地说,“大早上就见不到人,猪也不喂。”她从水槽了用瓢舀了一瓢水到桶里,荡了几下倒进了猪槽。

“去老二家了。”

“去老二家干什么?”她进了厨房,从灶台上端了一碗粥,又用筷子串了两个馒头。

“吃个屁,烦死了?”他推了孙少英一手,开始劈柴。

“好能耐啊,对娘们摆脸色。”

“我哪······”他露出厌恶的表情。

“说说,老二家的咋了。”她用屁股撞顾家军。

“能咋,那个姓白的跑了。”

“跑了?”她挨着男人蹲下。

“嗯,人不在家,到处也见不着。”

孙少英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翻,她捂着肚子,拉着顾家军的衣服艰难地爬起来,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脚长在人家腿上,咱们也管不着。我还以为是啥大事,给你愁得,脸像个包子面褶子似的。”

“我管她跑不跑,我想着的是那十万元抚恤金,那是老二的换命钱。”

“穷惦记富不了——惦记不上你就别惦记,煤球丢进火堆里,烧成金子也跟咱没关系了。”

“老二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顾家军斩钉截铁地说。

“百八十遍了,你烦不烦。”

“我找了记者来调查这件事情,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那个叫叶文洁的女记者,是你找的。”

顾家军点了点头。

“你做得出来!”

“咋,那是我老二的换命钱。”

吃过早饭,顾家军又给叶文洁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叶文洁说最近在忙其他事情,暂时脱不开身,但也保证,顾家兵的事一定会一查到底。

顾家军语气卑微,夹杂着一丝半点的谄媚,说了许多感谢叶文洁帮忙的话。挂掉电话之后,他挺直了腰杆,四处打听白野莲的消息去了。

叶文洁挂断电话,眼睛盯着手上的信件怔怔出神。

信是今天上午收到的,塞在她家信箱里。上一次查看信箱已经是上个星期天,距离今日已经过了七天,所以叶文洁不确信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但信上写明的日期,是七月一日这一天。

“建党节写下的信。”

她给负责这一片的邮递员打电话,他说是星期一塞进去的。这也难怪他记得这么清楚,纸质信件用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寄送到机关宿舍大楼。

“怎么不早点把信寄到。”叶文洁冲邮递员吼叫道。

“什么?我们收到信,就会送出去。”

“信七月一号就写好了。”

“也可能是他提前写好,但是最近这几天才寄出去的。”

叶文洁怔了一下,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挂断了电话。

“星期一,顾家兵出事的那一天。”叶文洁低声说,把自己缩进沙发里,“这么说,他的意外的确是不简单咯。”

信是顾家兵写的,内容很简短,示下:


叶文洁记者:

你好!

我听别人说,你是一名极富有正义感的记者,敢为人先,勇敢揭露其他人不敢揭露的真相。

我举报,举报大井矿田有限公司违规处理工业废料——他们把工业废料直接掩埋在西井口的水池,还不经处理地焚烧垃圾。我的家乡一年到头都飘荡着煤尘,吐口痰都是黑色的,村子里很多孩子因此得过肺炎。

我刚刚得知,我有了孩子,我不想我即将出世的孩子,生活在有污染的地方,这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唯一的心愿了。

希望你能够揭发他们,让他们停产,再不济,也要让他们停顿整改。


2010年7月1日

祝好

附:真诚拜托你了


叶文洁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次,在网上搜索了“大井矿场”,检索到的信息寥寥无几。

“难不成他写检举信的事被发现了?”叶文洁心想,“那就是谋杀。”

叶文洁从挎包里翻出笔记本,上次的调查记录,她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那里的人的口径出奇的一致。这是一个疑点。她又听了遍当时的录音——他腾空摔起,四脚朝天,脑勺砸在了石头上。

很多人都看到了顾家兵摔倒的那一幕,他自己滑倒这一点毋庸置疑。难不成真是矿上的人,他们事先统一了口径!

“给我打电话的是谁?”叶文洁心想。


白野莲回到家,她没有惊动任何人。

打开大门,白野莲就知道房子里来过别人。——紧闭的窗户开了一扇,堂屋不能板凳从桌子底下挪了出来,最关键的证据是,早上才晒在后院的灰白色短袖,衣服下摆多了一只黑手印。

“妈的强盗,强盗。”白野莲冲出大门,站在路牙子边上,冲着全村大喊大叫。“有钱吃肉,没钱就去吃屎,茅坑没门,你就直接进去。”狗日的强盗。

王婆从旁边经过,见白野莲泼妇般的骂人声音,走过来,说:“你骂鬼呢?”

白野莲说家里遭了贼,“就是骂鬼!日防夜防,鬼最难防。”

“贼!”王婆大惊,“家里不见了什么东西?”

“啥也没少。怕是没找找他想要的。”

“你干着急了,啥也没少,咋就说糟了贼?”王婆扶着桌子,坐在椅子哈哈直笑。

“家都乱了,才洗的衣服上多了一个泥手印。”

“手印?”王婆想了想,“哦~那是我的手印。”

“你的手印?”

“是啊,你大哥早上见你不在,叫我来看看。”

白野莲冷冷一笑,“他是怕我跑了吧,惦记着家兵十万元的抚恤金。”她冲着门,踮起脚大喊,“老子在东井生了根,求老子,老子也不走。”

王婆忙站起身子拉她坐下,瘦弱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褶子一层叠着一层,像是晒脱了水的南瓜。

“跟刚下崽的土狗似的。”她咯咯咯的笑,安抚白野莲坐下,“晚上不做饭了,到我家吃。”

“我到老大家里吃去。”

“不喜你大哥,你还要去?”

“去!我要给他看,我在这扎根的决心。”

白野莲话刚撂下,就动身去顾家军家。王婆在后面撵她,小脚摆得飞快,可就是追不上。

还没进顾家军的院子,一阵女人尖锐的叫骂声就传出来了。白野莲把身子从门口往前探,低声说:“骂给谁听呢?”

她把整个身子放在门口,就看见二娃一身黑泥,活像一条黑泥鳅。他站在井口,孙少英打水一瓢一瓢往他身上浇。

“莲花来啦?”孙少英瞧见了门口的白野莲,“进门吃个便饭。”

白野莲说了声好,径直走到井口,问他是怎么了。

“嚷嚷着去钓鱼,鱼没搞到一条,自己掉河里成了条黑鱼,若不是三娃在边上,我都不敢想。”孙少英心里一阵后怕,啪的一巴掌拍在二娃的屁股上,溅了一手臂的泥水。

“不怪我,是一只狗把我挤掉河里的。”二娃小声嘀咕,他站在池塘边的田埂上,田埂很窄,一只黑狗从他边上穿过去,路很滑,他就掉进去了。

“你怎么不把狗挤进去啊。”

“又不是我自己掉的。”

“二娃没事就行。”

“以后不准给老子玩水。”

孙少英一指摁在二娃的额头上,用力过猛,二娃头往后一仰差点摔倒。

白莲花用目光打探了屋里,“大哥呢?”

“不知道死哪里打牌去了。”孙少英嚷嚷着,要二娃把衣服都脱下来。

“我不,二婶子还在这。”

“哟,毛都没长齐的小鸟,知道羞是个啥。”

二娃脱得不情不愿,孙少英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说:“快点。”

“就在这吃个便饭,饭菜都在锅里热着。”

夏天的月亮升得特别早,不到四点就能在天上看到一点月亮灰白色的轮廓,但夜黑得晚,一直到六点,黑羽蝙蝠四处飞,蚊子也开始嗡嗡作响的时候,顾家军才回到家。

“把牌场花的功夫用在挣钱上,咱家早就脱贫奔小康了。”

顾家军看到白野莲,有些意外,但很快镇静下来,说:“莲花来了。”

白野莲怪里怪气地说:“来了。”

“没事,回来就好。”顾家军径直往厨房走,短短一路头也没回。

孙少英拉着白野莲的手,问她这一天去哪了,都不见个人。

“去了趟妇幼。”

孙少英关切地问:“妇幼保健,种上了?”

白野莲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转向厨房,眼里带着浓浓的挑衅,宣告自己的胜利。

孙少英兴奋地左摇右晃,说:“呀!好事,好事啊,几个月了?咋不早说。”然后她对屋里喊。“她大哥,老二家有后了。”

顾家军刚扒了两口饭,听见媳妇在喊,心烦意乱。他今早打听到白野莲去了县里,心里想着,要是她是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就好了。是的,白野莲肚子里有孩子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是老二顾家兵告诉他的。

“大哥,莲花种上了,我要当爸爸了。”顾家兵当时兴奋极了,他努力挺直背的场景,顾家军到现在仍历历在目。

“好事,好事。”顾家军说,比划着筷子,“快坐下来吃饭吧。”

晚上顾家军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唉声叹气。孙少英刚洗完头,拧着湿头发坐在竹床上。

“叹什么气?”

顾家军不说话。

“哟,我发现你是不是,非要那十万块钱不可,那钱拿着也是烫手。”

“怎么烫手,那是我弟拿命换的。”顾家军坐起身子。

“那是你弟给莲花留的,现在莲花种上了,那钱咱更碰不得。”

“我弟的死,有蹊跷。”

“有蹊跷,有蹊跷!——有蹊跷还想怎么办,非要把事情搞得人尽皆知,剥皮见肉?”

“你管闲事。”

“你不是请了记者嘛,记者没有给你整出个名堂?”孙少英轻笑着说。

“还没。”顾家军再次躺下,“她在忙其他事,这件事她放心上了。”

“我看那个女记者八成不会再来了。要我说,这件事很简单,就是件意外。”

“真是意外,那十万块也要有我一份。”顾家军撑起上半身,话说的义正言辞。

“你真他妈掉钱坑里去了。”孙少英站起身子离开,湿头发粘成一块披在肩上,红色的短袖背后湿成一圈黑色,像一张黑色的笑脸。

“等我把钱弄到手,有能耐你一分不花。”顾家军大喊。他心里想,只要她把孩子打掉,我就能拿到钱。


叶文洁的身子再一次出现在那道路牙子的时候,是在顾家兵的头七那天。

堂屋靠墙摆了一张案台,顾家兵的遗像靠墙,像前面是一鼎香炉,两根粗大的白蜡烛。说是香炉,其实就是一口大碗装满大米,在前面是三口盘子,分别放了白面馒头、假烧鸡、和三个苹果。

白野莲第一眼见到叶文洁,只觉得她那件纯白色的衬衫扎眼。“又是你......”

叶文洁走过来,从包里取出一封信递上去,说:“这是你丈夫寄给我的信件,我昨天才收到。”

“信。”她抢过去,半信半疑,掏出里面的信纸展开来看。

“你丈夫让我揭发大井矿场的违法行为。这封信是早之前就寄给我了,我一直没注意到。信寄出去的第二天,你丈夫就出事了,所以我怀疑,这两者之间可能会有什么关联,来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白野莲看完信,平静地说:“进来吧。”

房子里熏香缭绕,叶文洁一连打了三个喷嚏,用手指蹭了蹭鼻子,又打了三个,才算是适应。“抱歉,有点不习惯这个气味。”

白野莲引着叶文洁来到后院,院子里栽了许多植物,有花也有草有藤蔓。

“好多花。”

白野莲说,“这些都是我种的,家兵知道我爱花花草草,给我买了许多种子,又在院子里给我开了一小片花圃。”

“你丈夫很爱你吧。”

白野莲点了点头,“农村人不兴说什么爱不爱的,两个人凑一块,开心地过好日子,就什么都够了。”

“你丈夫说你怀了孩子?”

“嗯,要三个月了,我昨天去医院检查了,办了保健卡。”白野莲搬了两把椅子,递给叶文洁一把,自己坐下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丈夫不在了。”

“怀了不生,怀着好玩吗。”

叶文洁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你来不是调查大井的嘛,问吧。”

叶文洁回了神,说了声好。

“信上说大井把废渣都埋进坑里,这事......”

“千真万确。这附近到处都是它的垃圾场,夜里一卡车一卡车往外拉。”

“那焚烧垃圾呢?”

“你调查我男人,没去过大井?”

“去过两回。”叶文洁第一回刚进去就被轰出来了。第二回偷偷进去的,只在他们饭堂那里待了一会。”

“记者他们也轰?就这点,还不该写死他们?”

叶文洁列了咧嘴,算是笑了。

白野莲说他们场子后面背着坡的地方,有一座焚烧炉。

“每到到晚上十一二点时候就点火,火光冲天,隔了几里地,也能见着。”

叶文洁点了点头,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

两个人一问一答,白野莲很健谈,叶文洁问一个问题,她总能说出许多话来。叶文洁自认是一个理性的而且耐心十足的女人,但也被她叽叽喳喳弄得心烦意乱。

“村子里很多人都是靠大井打工吃饭,很多人都巴巴地望着大井每年送过来的慰问品。”

叶文洁闭了本子,合上笔盖,说:“你男人的事,我想真的是件意外。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你丈夫摔倒时,周边空无一人。而且,他当时担着比以往分量重得多的矿石。我猜,大概是想多赚一点钱给你和孩子,但不曾想遇到不幸。”

白野莲把叶文洁送到门口,她现在打算先去埋垃圾的地方看看,拍一点证据,然后直接去大井厂进行调查。

“真不用你送,我顺着你说的方向走,到时候在打听就行。你现在怀了孩子,最不能剧烈活动,要好好休息。”说着从包里重新掏出一个信封,原先的信已经收回了。“这里面有一千元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要留着。”

“拿了真成了乞丐。等真的落魄,再找你去讨。”白野莲最终婉拒了叶文洁的心意。

路牙子上,顾家军看见叶文洁的白色衬衫,转身就要走。

白野莲看见他,喊:“你来做什么?”

“今天家兵头七,我来拜拜。”男人回过头。

“是你。”叶文洁说,记得这个男人,正是当初在矿上说白野莲心思不正的男人,“当时你的脸上全是黑泥,但是声音很耳熟。”

“你认得他?”

“当时我在大矿上见过他。”叶文洁说,眼睛里充满疑惑。

“拜完赶紧走,今天家里不开伙。”

“你这么说,他跟你们家有矛盾?”

“能有什么矛盾,”顾家军赶紧说,“我记得,你是那个记者,来这还是来调查家兵的事情吗?”

“算是吧。”

“有个啥结果了?”

“大可能是意外,但还不能断言。”叶文洁脑袋里的疑问更多了。她此时确信,打电话让他调查顾家兵的死的那个人,正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猫哭耗子假慈悲。”白野莲低声说。

叶文洁站在她身边,听得真真切切。

“家兵是我的亲弟弟,他的死我很伤心,当然要查个水落石出的真相了。”

叶文洁脑子里慢慢的理清了思绪,死者的哥哥怀疑弟弟(死者)的死与弟媳妇有关,于是请记者调查此时真相。他应该找警察,叶文洁心想,但转念一想,也能想通,警方如果介入的话,很可能会调查到大井矿场的违规违法行为,很不好对付。那么这样的话,哥哥自然是保大井矿场派了。

现在又有个疑问,弟弟发生意外时,他也在场,看得真真切切的,脏水没理由会泼到弟媳妇身上。

“记者是个忙人,我还有几句话想跟我弟妹讲,就不送了。”

还有许多疑问,叶文洁打算找个时间再来一趟。

“等忙过了,我再来找你。”她对白莲花说。

见叶文洁走远,那一条白色的影子变成一个白色的点。

顾家军说:“我也就明说了,孩子对你来说就是拖油瓶,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再嫁另一个人。”

“你是怎么个意思?”白野莲冷笑道。

“我没什么意思,就觉得你可惜,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生了孩子,就要带着个拖油瓶,这种苦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大哥的意思,是要我打掉孩子咯。”

顾家军点了点头,搓了搓鼻子,一连打了四个喷嚏。

“呵,说的这么漂亮。你看,家兵生气了。”

顾家军吓了一跳,看着家兵的遗像,足足看了三秒,然后愤怒地说:“你别给我整这些虚的,家兵走了,你还舔着脸住在这有什么意思,干脆早点走,离开这。”

“为什么要走,我在这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我还要把孩子生起来,养大成人,然后告诉他,当初就是他的伯伯,亲伯伯,差点要了他的命。”

“你少给我整这套,你必须走,孩子必须打掉,跟我顾家彻底断了关系。家兵十万元的抚恤金,你也得给我留下,那是我家家兵拿命换的钱。”他强拉着白野莲的手,拉她走。

“怎么,话说得不够动听,要开始用强了。”白野莲挣脱开他的手,双眼带笑,说:“顾家军,我告诉你,那十万块钱,我给你埋进梦里了。”

“那是我亲弟弟拿命换的。”

“那是家兵给孩子留的。”

“把胎打了,你想飞哪就飞哪,想游哪游哪。”

“我说不呢。”

“钱,你不就是要钱嘛,那十万块我分你一半,你拿着钱,想去哪就去哪。”

“顾家军,你真他妈让人恶心。”白野莲轻笑一声,“你们顾家没一个好鸟,都只想着坑别人钱,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们不起早也痴想要吃虫。”

“难不成你想一个人独占这笔钱?”

“我一毛钱都不会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过,你要想拿这笔钱,干脆也在矿场出点事,正好那个女记者正在调查矿场,搞不好你能捞到一笔好处呢。”

“你当我傻,我出了事,拿到钱又怎么花。”

白野莲嘿嘿一笑,道:“留给二娃他们给你花。”

“放屁。”顾家军说,“别打弯弯肠子,你要怎么才肯把钱吐出来。”

“你要怎么才能不白日做梦。”

“那这样,你留下,把钱给我,房子归你,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然后他说了一句让白野莲恼怒的话,“就算再找了男人,带过来一起住,也不要紧,我说句二话,就是王八。”只要你把钱给我。

“顾家军,家兵刚走,尸骨未寒,你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太让人心寒了。”

女人抓着男人的脸,脸上流露着委屈与恼怒,夹杂着一丝半点的悲伤。女人双眼带泪充血,两颊嫣红,她用力地抓挠男人的脸,三两下,男人的脸流淌了血丝。男人用手阻挡,她就用牙齿咬,颧骨高高涌起,她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嘴上。

顾家军吃痛,双手都被女人死死地攥住,下意识一脚踹出去,踹在一摊软肉上。

白野莲大叫一声,蜷缩在地上呻吟,像一只煮熟的龙虾。她双手捂着肚子,刚才那一脚踢到她的肚子。

她感到有一股暖流从下体里流淌,酥酥麻麻的,一直流淌到大腿。她想站起来,尝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血已经渗透过裤子,血水淌到水泥地上。

顾家军脑袋发麻,知道那一脚踹出了问题。

白野莲孩子没了。

顾家军想扶她起来,刚半蹲下身子,看到靠墙竖在桌子上顾家兵遗像,心里更慌乱,竟然直接跑了。

半晌,白野莲才觉得,身子生出了一点力气,扶着门框,慢慢地爬起来,又花了许多时间,踉踉跄跄地走到案前,抓住顾家兵的遗像,攥在怀里。她没哭,但眼中带珠。

她低声说,“我跟你的联系没了。”


叶文洁第三次到大井厂的时候,地上没见着几个工人。守门的大爷死活不让她进去,叶文洁从包里掏出一盒中华烟递给他。

老人没接。

叶文洁还是要进去。老人好话歹话说尽了。

“姑娘,别来了,上次那个守门的,为了包烟放你进去,老板火大了,说是第一次,就只让他去守锅炉。这次把我弄过来,说再放任何哪个无关人员进去,就要我打铺盖走人。你大娘有肾病,月月要透析,我年纪又大,挣活命钱不容易,这一家活命就靠我这点工钱,你当可怜我,不要为难我,回吧。”

“有困难找政府,政府出面帮你解决。”

“找了,给办了低保。”

“医保呢。”

“报了。只救得了我半条命。”

“您还是得放我进去。”

“进去干啥,那二坨子都埋一个星期,家里也没人来闹,你进去还查个啥热闹。”

“有人举报,大井违规处理废弃残渣,我是来调查这个的。”

“是哪个狗日没良心说的,啊~ 睁着眼睛说瞎话,日他祖宗先人的。”

“是大井矿场里的人,他们举报的。”

“是哪个?狗日的吃里爬外,你告诉我,老子不卸了他的腿。”老人一改佝偻,身子骨似乎硬朗了,气势汹汹地要吃人。

叶文洁心想,这家矿场就是老人的产业吧。

“老叔,大井给你啥好处,你这么护着它。”

“他给我工钱,救我一家老小的命。”他死死地攥住叶文洁的手,说:“姑娘,你是记者,你一定要明事理,不要听了别人的谗言。我跟你说,大井的领导都是好人,不说收留我们这群老不死的,给我们工钱,逢年过节,还给我们送米送油,哪家要是有了大病大伤的,还上门慰问呢。这样的好领导,到哪里能寻得见。”啊~

叶文洁看出来,老大爷是把自己一家的命运,都拴在大井矿场上了,栓得死死的,以至于环保局的车开进来的时候,老大爷躺在地上,哭着嚎着说:“你们要进去,先把我轧死。”老泪纵横。

守门大爷死活不让叶文洁进门。叶文洁走的时候,老大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闺女,求你别来了。”

叶文洁没有走远,在大井矿场不远的一条小河边上坐下,她打了个电话,又吃了一点背包里的饼干,喝了口水。坐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市环保局的车开过来。她看了一眼手表,三点差一刻。“还早。”她自言自语。


孙少英来白野莲家找他的男人。

顾家军慌慌张张地,从老二家跑回来,瞪圆了眼睛,嘴里流涎,一直低声念叨着什么话,孙少英吓坏了。

“你干啥?怪吓人地。”

“没了,没了。”

“什么没了?”她问。

“都没了,我拿不到,谁都拿不到。”他状似癫狂地大笑又戛然停止。男人冲出门,孙少英在后面撵他,但怎么都撵不上。

孙少英到白野莲家找他的男人,顾家大门敞着,堂屋里烟雾缭绕。

她叫了两声,“顾家军”,“莲花”,没人答应。风吹过来,竹林喧嚣,林子里的布谷、布谷的叫声悠悠,蝉鸣刺耳。孙少英坐在路牙子边上一棵树荫下远望,整个东井村的百态人生,都看进眼底。

突然,透过一层薄薄的黑纱,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在村口那口老井旁边,有一个人,穿着一件红粉上衣,像一朵莲,在水中摇晃。


“我举报。”大井矿场的矿工堆里有人喊。

叶文洁看见顾家军从人群里走出来。

“举报什么?”

“我举报大井矿场矿工顾家兵,故意摔死自己,骗取抚恤金。”

人群中一片骚动。

“你胡说!”叶文洁大喊道。

“我不胡说,是家兵亲口告诉我的。”

哗然。

“狗日的白眼狼。”守门大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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