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潋滟起伏,波浪翻银。远处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行人,桥边竖着一块石碑——林语堂①号界碑,行人停下读道:“对我自己而言,顺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林语堂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团矛盾,喜欢以自我矛盾为乐。”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行人转过身来惊讶地发现一个须发俱白的老人站在身旁。
八角飞檐翘角下长凳铺陈,罐瓮旁茶碗数叠。
“年轻人,渴了吗?来喝杯茶。”
行人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刚放下碗,忽然倦意袭上身来。
我生之初倘无为
西溪船上,两岸风景如画,一只乌篷船泊在岸边竹林之下。一个男孩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毡子,竹叶沙沙。夜色沉沉,船家吸着烟管,津津有味地讲着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对岸船上纸灯高悬,喧声如近耳边;时有箫声传来,令人神宁意恬,此情此景美若似画。童年记忆是美而不自觉的,是缕刻到老的。
画面一转,一间简陋的书斋里,书桌边,一人正在奋笔疾书,“我以为中国人的哲学观是热烈简单又有趣的智慧。”
年轻人觉得很无趣,他悄悄走进书房里,却看到在屋里到处可见图书。床上,沙发上,各种大小本子任意叠放。他惊骇的发现《道德经》旁是《苏州小调》,《旧砚台论》旁立着《浮生六记》。有的书本是摊开的,有的书皮扯下来,有的印着手纹的印子,有的上面找着蓝色的笔迹,有的上面还掉着烟灰。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长袍齐身的人走了进来:“Y.T.,你书放得太乱了,你应该用美国图书协会的分类制度把图书编号分类。”
“书不分类就像一个遍寻不着的美女一样令人耐以寻味。把书籍分类简直是科学和艺术的对抗。”
文学沙龙里,一个头戴旧式小帽穿皮鞋文人,手中夹着一枝美女牌香烟,烟圈层层上升,正斯斯文文的说:“我准备在沙龙里置张麻将桌,不如把孔子和Henry Ford、辜鸿铭、麦克唐纳约来一起搓麻将,打完四圈又四圈,岂不快哉。”
……
“我从不强逼人读书,我读的书极少。读一个人的书就要读到他的心肝脾肺肾灵魂里去,我敢说我读一本书都胜似别人读十本书。”
时光流转,男孩不再在海滩上跪着向上帝祈祷,祈求神赐予他拾得一个角子。现在他已经用最勤奋的工作,把自己变成阿拉神丁,召唤出内心深处的灵魂,实现梦想。
他用自己发明的打字机键盘罗列着:我有完美的婚姻,妻子非常宜人,因为她允许我在床上抽烟。我知道哪本书上尼古丁最浓,因为它们是尼古丁写的。有一个自然的家,围有乔木,修篁数竿,我不能让我的房子像没穿衣一样。夏天洗澡,冬天烤炉,床上挂着佛教的油灯笼。有吸不完的烟……一双旧皮鞋,一半赤身的权利,几个真有孩子气的孩子。精神富有的好友数人,各有其癖好和信仰,尊重我的信仰,在说脏话和谈哲学的时候坦白自然。
有一个会做菜的好厨子,把我看成伟人的老仆人……我憎恨强力…我从来未向中国正统道德会捐过一分钱,但我却给过可爱老农几块大洋……
最后他写到,我这样的人若是不上天堂,这个地球不遭殃才怪。理想的人是尽力做一个令人喜爱而通情达理的人。
基督教堂前,角形的塔尖上竖着十字架,一个戴圆镜的东方人哲学家站在那里。行人忽然低喃出心底彷徨:“神啊,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似是觉察到这质问,哲人吟道:“人!这么匆忙生活是为什么?鸽子绕着塔尖飞翔,不用担心中午午餐,家犬可以在早晨阳光里舒服的睡一觉,猫儿可以随时跳过邻居的篱笆,只有人是这世间唯一工作的动物。难道文化的进步就是使我们的食物越来越难得到。你看那贫困的,到都市辛苦劳作,一生或许都不曾离开他们工作的地方,只在银幕上看看树木,看土耳其,看埃及,看月亮。那富足的,跑去看裸体女人,患神经衰弱,患各种病,把乡间房子当救星……”
“人,你又是多么有智慧!除了利用天赋享受人生真快乐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更快乐的了。”
“那严父一样的上帝,自伽利略以来,也经过莫大的改变了。但只要人的心尚能见美而喜,尚能为公道正义慈爱所感动就足够了。神不过是让人对生命升起崇敬心罢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豪华专列的头等车厢里,哲人坐在车窗前,一金发女郎坐在对面,纤手持着细烟,指尖宛如滴血。
“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你憎恨女人。”
“不,我喜欢女人,我很信赖你们的直觉和生存的本能。你们很懂人生,我很尊重这个。”
“我觉得男人把世界统治得一蹋糊涂,也应该让我们女人试一试。”
“以一个男人的资格来讲,我完全赞同。我真愿意看见你们在办公房里,我们男人只需要下午出去打打纸牌,等亲爱的公毕回家,带去看电影就行了。”
……
“谈到性,我毫不怀疑是艺术让现代人有性的意识,但是商业学会利用女人身体每一部分。我从未看过商业放过女人身体每一根线条。”
“你是说商业太注意性?而不是女人?”
“是的。我说性的诱惑是和女人的母性诱惑做对比的。我很不明白美国女人为什么对利用她们身体这件事,服从得这么温顺。”
“因为我们女人有实行艺术化的天职,哈哈。不过有一点,思想不清楚的女人才以为要得到男人唯一的方法是利用性的吸引力。”
“过分注重性吸引力是对女人天性的误解。女人的最高境界是做母亲,女人站在摇篮旁边是最美丽不过的。”
“现代女性对妻子和母性的理想关系是错综的,她们迫切需要平等、独立、自由。在这种文化中,家庭的理想需要常常是会被忘掉,她们可能会选择不把子嗣留给世界的。”
“那是她一生犯下最大的罪,除非有其他原因。我听说瑞士心理学家Jung医生都劝那些来求医的有钱女人回乡生孩子了。”
……
“你对女人的见解是不是来自你们中国家族理想的影响?”
“是的。人生最重要的关系是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任何一种人生哲学如果不讲求这个根本,谅不能说是适当的哲学,甚至不能说是哲学。忽略家庭,结果一定会造出更劣等的产品。”
……
“下个礼拜日,亲爱的老勃朗家的小女儿玛丽和兴哥结婚,听说你做婚礼致辞?”
“是的。他是个好人。”
“听说他的厨子有了外遇,你不会觉得他的点心失去了味道?”
“不都一样吗?”
“不,我觉得不同。”
女人的闲谈果然是没有抽象乏味的,三姑六婆的妖言。哲人在心中叹息道。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个人的心灵和大自然的伟大发生联系,就会变得真的伟大起来。
你若有那灵魂上的狂妄病、野心病、自我中心病、奢侈病、一切灵魂道德不调症,山中老树和静默山峰就是疗养圣地。
阿根廷的巴利洛遮湖,林麓幽深,碧天清远,红晕辉映。一路流光照碧,寒声隐起,芦苇乱摇风,宿雁惊飞。哲人携夫人乘舟而往,船上竹竿轻摇,水波清澈。船缓缓开,夕阳返照,乱红烧天,胜似天上。
阿国人去岸十英里海中,烟雨蒙蒙,一条汽船,二丈余,哲人和舟子停泊。只手拉一打架线,入网大鱼似捉队。
窗外,红彤彤的灯笼已挂起,门户上贴好了倒福字和火红的春联。
“先生,今天过年了。”
“过年?我今天不要过年,要发稿。”
“可是先生,蜡烛,兔灯,水仙花,萝卜果子您都买回来了。”
“见鬼,我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庙买回来的,还有下午三时在武昌路上买的。”
“我今天不要过年。”
“鞭炮都响了。”
“鞭炮!!!阿经,这一块钱拿去买几门天炮,余者买鞭炮,愈响愈好。”哲人面色赦然道。
忽然一阵鞭炮似机关枪响起来,行人一惊,恍恍惚惚,掉入无底深渊。
“你醒了。”老人道。
江南的四月暮春,樱桃色研甘美,玛瑙弹丸一样可爱;橘子花香得淹没行人,一阵风吹来,花雨缤纷。河流洋洋浩浩,明月照还依。
“梦见什么?”
“梦见一个有趣的人。”
“有趣!好、好、好,天色不早了,启程赶路吧。”
老人递过一个瓶来,行人握在手上,上面写着一行字——人生不过如此。
“路途遥远,带在路上慢慢喝吧。”
“谢谢老人家。”
“回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