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夏天像口密不透风的大铁锅,把整个陆家村扣在里面。院子里的老槐树被晒得蔫头耷脑,叶子卷成小筒,蝉在树杈上扯着嗓子喊,声嘶力竭的,像是要把这闷热的空气撕开个口子。我蹲在墙根下看蚂蚁搬家,蚂蚁们扛着比身子还大的碎饼干,在晒得发烫的地面上挪,队伍歪歪扭扭,像一群刚学步的娃。
忽然听见隔壁华母的大嗓门划破蝉鸣:“英伯!英伯在家不?沪上打电话来咧!” 华母是陆旺霞的奶奶,裹着小脚,走路一摇三晃,嗓门却比村口的大喇叭还亮。爷爷正在猪圈旁铲粪,粪叉“当啷”一声砸在石板上,他来不及擦手上的泥,拽起沾着猪粪的裤腿就往华家跑——裤脚还挂着清晨去菜园摘菜时沾的露水,混着粪水,在土路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印子。
我也跟在后面疯跑,塑料凉鞋踩在晒化的土路上,“啪嗒啪嗒”响,扬起的尘土钻进鼻子,呛得人直打喷嚏。华家的电话挂在堂屋墙上,黑色的听筒拖着螺旋状的线,像条僵硬的蛇。爷爷抓起听筒时,手还在抖,指缝里的泥蹭到了机身上。
“……嗯,晓得了……五岁是该念书了……” 父亲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裹着电流的滋滋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听不真切。我踮着脚够听筒,爷爷把我往怀里搂了搂,让我耳朵能贴上。父亲说:“陆陆,跟爷爷好好学,爸过年回去给你带新书包。” 我刚要张嘴,电话“咔哒”一声断了。
爷爷低头看着我,粗糙的手掌在我头上摸来摸去,胡茬扎得我脖子痒。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灶膛里快灭的火星,有我看不懂的欢喜,也有说不清的沉郁。“陆陆,”他喉结滚了滚,“过些日子,咱去陆家村小学念书。”
那之后,奶奶把我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衫翻了出来。衫子是前年做的,现在穿已经短了一截,袖口磨出了毛边。她戴着老花镜,在煤油灯下缝补,银针穿过布面,“沙沙”地响,像春蚕在啃桑叶。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灯光照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暖融融的。“我家陆陆要当文化人咯,”她笑着说,针在头发里蹭了蹭,“以后可不能再像野猴似的爬竹子了。”
爷爷则揣着斧头去了后山。他砍了几根最直溜的毛竹,削去竹节,刨得溜光,用麻绳串成两块板,说这是“书板”。晚上坐在煤油灯旁,他用毛笔在竹片上写字,笔尖划过竹面,“沙沙”地响。“我小时候就用这玩意儿,”他指着竹片上歪歪扭扭的“人”字,“一笔一划,得像种庄稼似的,把根扎深了。” 我趴在桌上,用树枝在地上画他写的字,树枝断了,就在手心画,画得手心发疼。
开学那天,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梁上就滚出个红通通的太阳,把竹林染成了金红色。我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衫,领口系着奶奶新缝的布扣,背着她用碎布头拼的小书包——书包正面绣着“好好学习”四个字,针脚歪歪扭扭,像四只正在爬的小蚂蚁。爷爷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掌比竹片还糙,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火炉。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浑然不觉,步子迈得又大又沉,像在丈量脚下的路。
远远就望见陆家村小学的土坯围墙,墙头上长着几株狗尾巴草,穗子毛茸茸的,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招手。围墙是用黄土夯的,有些地方塌了角,露出里面的麦秸秆,被雨水泡得发黑。校门口没有牌子,只有两扇掉漆的木门,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吱呀”一声,像老头在咳嗽。
学校就两排红砖房,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黄土,像长了癣。中间是个操场,用黄土夯的,被踩得结结实实,坑坑洼洼的,下雨时能积起好几个水洼。学前班和一年级在最东边的教室,是同一间屋子,门口挂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一年级(含学前班)”,字迹被雨水冲得晕开,像哭过的脸。
教室里摆着十几张木制课桌,桌面坑坑洼洼,刻着往届学生留下的字,有歪歪扭扭的“王”,有画得不像样的小人,还有用圆规扎的小洞,密密麻麻的,像蜂窝。板凳是长条形的,被磨得发亮,我刚坐上去,就“吱呀”响了一声,吓得我赶紧把屁股挪了挪。
班主任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叫秦初瑶。她穿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绸带,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她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根教鞭——其实是根光滑的竹棍,是村里王木匠给做的。“从今天起,”她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凌凌的,“咱们这个教室里的大朋友和小朋友,就是一家人啦!”
她先让一年级的学生坐在靠门口的右边,又招呼我们几个学前班的孩子坐到里面的左边。我旁边是个叫梁传礼的男孩,比我大一岁,皮肤黑得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笑起来露出两颗大门牙,像庙里的弥勒佛。他从书包里掏出半截铅笔,笔杆缠着胶布,在我手心里画了只小老鼠,老鼠的尾巴特别长,绕了三个圈。“别怕,”他凑到我耳边,声音像蚊子哼,“以后我罩着你。”
前排的冯志林和陆敏转过身来。冯志林是村西头冯书记的儿子,脸圆圆的,像个肉包子,他塞给我一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沾着点灰。“我妈给的,甜得很。”陆敏则从兜里掏出个玻璃弹珠,蓝色的,里面嵌着朵小花,“这个给你玩,上课不能拿出来哦。” 我把糖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开来,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秦老师教我们认拼音。她拿着自制的拼音卡片,卡片是用硬纸板做的,边缘磨得毛糙,上面的字是用红墨水写的。她在黑板前走来走去,辫子甩来甩去,红绸带像两只蝴蝶。“小朋友们,跟着老师念,a——” 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像山歌。
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朗读声,有的像蚊子哼,有的像狼嚎,我的声音怯生生的,刚出口就被淹没了。秦老师走到我身边,裙摆扫过我的课桌,带来一股肥皂的香味。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心暖暖的:“陆知遥,大声点,老师听不见哦。” 我涨红了脸,憋足了劲儿喊:“a——” 声音在教室里打了个转,全班同学都扭头看着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秦老师却带头鼓起了掌:“瞧,陆知遥多勇敢!” 掌声噼里啪啦的,像下了场小雨。
课间休息时,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同学。他们有的在玩“老鹰捉小鸡”,有的在滚铁环,铁环“哐啷哐啷”响,像在敲锣。看着他们在黄土地上你追我赶,汗水湿透了后背,印出深色的汗渍,笑声像撒了把豆子,蹦得满地都是。冯志林一脚把球踢到了教室墙上,球弹回来,砸在他脑门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摸摸头,也咧着嘴笑,阳光照在他的疤上,亮晶晶的。我站在一旁,看着看着,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心里的拘谨像被风吹散的烟,慢慢淡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爷爷早就在校门口等着了。他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已经灭了,烟灰簌簌落在沾着泥土的裤脚上。看见我,他赶紧把烟袋揣进兜里,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站起身时膝盖“咔哒”响了一声,像老木门轴缺了油。“娃,今儿学了啥?”
我挺起胸脯,把新学的拼音从“a”念到“g”,声音亮得惊飞了树上的麻雀,翅膀扑棱棱的,抖落几片槐树叶。爷爷笑得合不拢嘴,满脸皱纹舒展开,像秋阳里盛开的菊花。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粗布手绢,层层打开,里面是把还热乎的炒黄豆,往我手心倒了些,豆子硌得掌心发痒。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黑绸带飘在土路上,我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拼音儿歌,兜里的黄豆“哗啦哗啦”响,成了最好的伴奏。
回到家书包一扔,我先冲去灶台找奶奶——灶台上总摆着她的搪瓷杯,里面盛着凉好的夏枯草茶。捏着杯沿喝一大口,清苦里裹着盐的暖,从喉咙润到心里,比镇上卖的橘子汽水还解渴。这咸津津的味道,是往后走再远的路,也没寻到过的、专属于小时候的甜。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我慢慢摸清了学校的规律。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背着奶奶缝的布书包往学校跑,路上能碰见卖豆腐的张老汉,他挑着担子,梆子“笃笃”响,豆腐脑的嫩香裹着热气,能飘出半里地。我总比上课铃早到半个钟头,掏出自家缝的抹布,踮着脚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那黑板是用墨汁刷的,边角已经发白,抹布擦过木框时“沙沙”响,像春蚕在田埂边啃桑叶,细碎又安心。
早读课上,秦老师让我带着学前班的小朋友念课文。我站在讲台上,手里捏着课本,课本的纸页已经卷了边,上面还有我用铅笔描的小人。我的声音还带着奶气,念到“鹅,鹅,鹅”时,底下的小朋友就跟着“嘎嘎”叫,逗得我直想笑,可又得板着脸,学着秦老师的样子说:“要认真念哦。” 秦老师坐在讲台旁改作业,嘴角偷偷往上翘,像藏着颗糖。
有一回,梁传礼偷偷在课桌下玩弹珠。他把弹珠放在手心,来回晃,“咕噜咕噜”响。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他赶紧把弹珠塞进裤兜,冲我挤挤眼睛。下课铃一响,他就拉着我往操场跑,从裤兜里掏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十几颗弹珠,五颜六色的,像一堆小宝石。“给你两颗,”他挑了两颗最大的,“别告诉秦老师哦。” 我攥着弹珠,手心热乎乎的,突然觉得,当班长也不是那么难。
学校没有专门的实验室,上自然课时,秦老师就带着我们去后山。她穿着胶鞋,裤脚卷到膝盖,像个农妇。她指着漫山遍野的植物,教我们辨认蒲公英、狗尾巴草、车前子。“这个是蒲公英,”她摘下一朵,吹散上面的绒毛,“你们看,它的种子会飞,飞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 绒毛飘到我脸上,痒痒的,像奶奶的手在摸我。
我们趴在地上观察蚂蚁搬家,蚂蚁们扛着食物,在草丛里钻来钻去,队伍整整齐齐的。秦老师说:“这叫‘团队合作’,就像咱们打扫教室,一个人不行,得大家一起动手。” 我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众人拾柴火焰高”,原来书本里的道理,都藏在这草草木木里。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就下了场大雪,把学校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棉花。教室的窗户漏风,寒风“呜呜”地往里灌,像狼在哭。我们上课都缩着脖子,手冻得握不住笔。爷爷找了块塑料布,在放学后爬上窗台,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还在我的书包里塞了个暖手宝——是用布缝的小袋子,里面装着炒热的粗盐。
有天早上,我踩着积雪往学校走,雪没到脚踝,“咯吱咯吱”响。远远看见操场里有两个黑影在动,走近了才发现,是梁传礼和冯志林在扫雪。梁传礼拿着扫帚,冯志林拿着簸箕,脸冻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快来帮忙!”他们冲我喊。我放下书包,拿起墙角的扫帚,加入他们。我们三个一边扫雪一边唱歌,歌声在雪地里飘得老远,像一群快活的小鸟。
秦老师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把通往教室的小路扫得干干净净。她站在雪地里,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层霜。她把我们三个搂在怀里,她的棉袄上沾着雪花,却暖得像个小太阳。“孩子们,”她的声音有点抖,“这就是团结的力量。” 我靠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的肥皂香,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放寒假那天,秦老师给我们每个人发了张奖状。我的奖状上写着“三好学生”,是用毛笔写的,字里行间透着暖意。爷爷来接我,看见奖状,眼睛都直了,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揣着块金子。回家的路上,他逢人就掏出来看,“我家陆陆得奖状了!” 王木匠拍着他的肩膀说:“英伯,你家出文化人了!” 爷爷笑得嘴都合不拢,皱纹里都盛着光。
夕阳西下,我背着书包走在乡间小路上,书包里的奖状硌得我后背发痒。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像一条条白丝带,缠在树梢上。我想起秦老师说的话,“求学之路就像种庄稼,得慢慢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弹珠,又摸了摸书包里的书板,忽然觉得,这5岁的冬天,比任何时候都暖和。
陆家村小学的土坯房,秦老师的麻花辫,梁传礼的弹珠,雪地里的笑声,都像种子一样,落在我心里,慢慢发了芽。我知道,我的求学之路才刚刚开始,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只要想起爷爷粗糙的手掌,秦老师温暖的笑,还有口袋里那颗甜甜的糖,心里就踏实得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却又带着向上的劲儿。
作者:熔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