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墓穴
有人说过,泰坦的时光是可以触摸到的,层层的历史会把你压弯腰。早在黑暗科技年代,星球内部就植入了一颗超级致密的内核,导致泰坦的重力确实比地球的要大。不过这话里提到的历史所言非虚——历史被刻进了泰坦。被遗忘的英雄们的面庞凝固在石上,那倾诉桩桩伟绩的祷文镌刻在岩石中,一幅幅壁画描绘着那一场场对抗混沌的遥远大战。整个泰坦都想被一把巨大的凿子雕刻过,形成一道城垛和堡垒的网络。早在帝国建立之前,这里的雕塑就已经层层叠叠,这里的历史之丰富,若是能够大白于天下,下笔成书,恐怕连审判庭图书馆都容纳不下。
仲裁者吉海因思忖着,如果帝国的学者们能够钻研遍所有覆盖在泰坦墙壁上的那些画面和故事,帝国可以学到多少知识。灰骑士们居住并祈祷在泰坦的表层,在这之下是埋葬战死者的地下墓穴。深深的地下,能工巧将们,在荷露斯大叛乱的战火燃起之前,在审判庭建立之前,就雕琢出了众多墓穴和通道。吉海因穿过一排为他和他的弟兄们准备的墓穴。他看到众多身着古老型号动力盔甲的灰骑士雕塑,他们的身影定格在与丑恶的石雕恶魔战斗的瞬间中。一座圆柱雕刻成一位不知名的帝国圣人模样,支撑着穹顶。那些在任务中牺牲,无法取回遗体埋葬灰骑士们的墓穴里,刻着那些战斗修士的姓名作为代替。
吉海因走在战团牧师杜伦丁的身后,他身穿全副黑色动力盔甲,面孔隐藏在青铜色的骸骨头盔下。杜伦丁曾多次走过这条通道。作为一名牧师,他是战团亡灵的守护者,正如他是生者灵魂的监护者一样。
在吉海因身后,他的弟兄们抬着棺材,里面躺着来自坦克里德小队的凯尔修士遗体,吉海因从卢比肯号上一路着护送死去的兄弟返回故乡埋葬。
卡诺斯修士也在索法诺·赛肯杜斯上牺牲了,但是他的遗体还遗留在那个星球上。吉海因内心明白,要想接近迦戈图罗斯本尊,在一切结束之前,还会有更多的弟兄们长眠在泰坦之下。
凯尔修士身上盖着纯白的裹尸布,覆在他巨大的终结者盔甲之上。纳美西斯长戟清晰可见,摆放在他的胸膛,披甲的双手还紧紧握着戟柄。在凯尔的灵柩之后,几名学徒紧跟其后。他们是年轻的受训者,刚刚踏上成为一名灰骑士的道路——他们手捧香炉,令地下墓穴凝滞的空气中充满了神圣熏香那辛辣的气味。吉海因还依稀记得这一刻,尽管往事已经几乎埋藏在灵能洗脑和无边无尽生化改造的迷雾中。他也曾经是一名学徒,走在葬礼队伍的最后,心中好奇要等到多久以后,会轮到自己的遗体上披着纯白裹尸布,躺在那灵柩之中。
葬礼队伍在沉默中走过墓穴。延伸的墙壁两侧不断有掘开岩层雕凿出的壁龛,每一个里面都盛放着一具灰骑士先人的骸骨。地板上四处可见的铭文记载着身旁静静躺卧的战斗修士们的生平和姓名,在无数次行进的葬礼队伍脚步下,几乎快被磨平了。吉海因在经过时暗暗读着那些名字。因为牺牲在过于久远年代的战斗中,很多埋葬在这里兄弟的名字甚至没法记载进灰骑士的历史里。杜伦丁带队走到了凯尔修士的墓穴,带领吉海因小队以及学徒们走进其中。许多石质棺椁躺在基座上,大约有五十多个,整齐排列在墓室之中。有三台基座上没有棺椁,凯尔修士的遗体就放在其中一座之上。
凯尔将会一直躺在那里等到坦克里德小队从圣伊维瑟之径归来,坦克里德会和凯尔的兄弟们一同移除凯尔的盔甲和纳美西斯武器,举行清洁仪式,然后见证战团技工为遗体打造一副石质棺椁。
在战团的早期时光,伟大的英雄灰骑士们会和他们的武器以及盔甲一同下葬。但是珍贵的终结者盔甲禁不起浪费,很快,会有一名战团终结者小队的新晋成员穿上这副铠甲。凯尔的基因种子——在他死后,由坦克里德亲手取出——将会植入一名学徒,一位崭新的灰骑士又将开始他的成长之路。他的武器将会作为另一个修士的第一把神圣武器,赠送与他,他的爆矢弹药将会重新分配给其他战团成员。凯尔修士会以这种方式,继续他作为一名灰骑士的战斗人生,向杀死他的凶恶敌人复仇。
“最上帝皇,凯尔修士曾直面凶敌,鼓衰力竭,矢尽弦绝,力战而亡。”杜伦丁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回荡在整个墓穴之中。恶魔之书里面记载了众多葬礼祷言,杜伦丁把每一种都读过了无数遍。凯尔修士在世时选择了最简洁的那一条作为他的葬礼祷言——吉海因还记得凯尔,他是一个谦逊的伙伴,忠心不二的执行坦克里德的命令,把自己看作是帝皇意志的工具。
杜伦丁继续朗诵着,吉海因和他的小队成员垂下头,在他们身后,年轻的学徒们仔细倾听着牧师的每一句话,自己揣摩着凯尔修士的悼词中所蕴含的意义。
“凯尔修士,百战黄沙,白刃破虏,以死为节。帝皇垂悯,侍卫君侧,天地有尽,征战不休。皇座在上,万卿有证,凯尔英灵,万古不朽。”
杜伦丁的悼词结束了,学徒们默默地记下来所有的语句。他们身体内植入了基因改造器官,正在逐渐完成向一名灰骑士的转化。他们会返回自己的房间,冥想凯尔,以及像他一样战死的灰骑士们,
吉海因看向昂杜灵修士,他是小队的重喷火器操作手,也是小队的非正式第二顺位指挥官。
“昂杜灵,带小队返回卢比肯号,告诉舰员准备起航。我稍后和你会合。”
昂杜灵点点头,带着小队走出墓室。从大门走到此处花了整整两个钟头。
现在只有仲裁者吉海因现在和杜伦丁单独留在墓穴中。
“阿拉里克连长派遣这样一支队伍护送凯尔修士的遗体,给了他很高的荣誉。”杜伦丁说道。“但是他并不仅仅为这事派你前来。”
“你是对的,牧师,他派我前来是有一个请求。”
杜伦丁点点头。“我收到了你们的灵能通讯。这份请求非常少见,我已经数个世纪没有见过类似的请求了。而批准这个请求更是少见。阿拉里克说过这些吗?”
“他提过,他也告诉我了,作为代理连长,他有权派我为代表提出该项紧急请求,取出该物品。”
在骸骨头盔之下,杜伦丁露出了微笑。“当然如此,仲裁者,可是你知道这项请求的意义,作为亡灵的守护者,我必须谨慎对待此事。跟我来,仲裁者。”
杜伦丁从棺椁基座中走了出去,吉海因低头看了看,一张纸石质面孔看着他,他们的表情严肃,布满伤痕,吉海因知道这些灰骑士的灵魂依旧在战斗,在黄金王座侧同帝皇一道对抗大敌,并且将会一直战斗到海枯石烂。
一道拱门通向走廊,杜伦丁穿过它,向地下走去。吉海因也跟着钻进了黑暗之中。在更深的地下,照明灯分布的异常稀疏,很多还坏掉了。墙壁上的壁龛中存放着数百年前的遗体。
通道一直往下延伸,形成一道螺旋通向泰坦的地壳中。四周的墙壁上布满雕塑,经过千百年岁月的磨损,细节已经被侵蚀得模糊。杜伦丁披甲的脚步不断踏在光滑的石板上。
空气越来越温暖,吉海因看见那些灰骑士雕塑都穿着早已淘汰的旧式动力盔甲,如今只有少数几套存世,被存放在战团礼拜堂和陈列室之中供人敬仰。那些摆放在外的骸骨,如今只剩下一捧灰尘和几颗闪亮的牙齿剩下。
再往前走了一会,通道抵达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墓室。这里面积异常之宽广,远方的墙壁看起来就像是地平线一样遥远,头顶的天花板如同天空一样遥不可及。巨大,精致的建筑布满整座墓室,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豪华,而又肃穆的大理石和花岗岩的城市。
“我们的逝者并不总是像兄弟一样并肩埋葬。”杜伦丁说道。他的声音在沉默中显得更加沉重。“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故事,可是战团已经变了很多。地下墓穴的这一层一直保留至今,在那时,灰骑士们像英雄一样埋葬在亡者之城里。”
“那时是多久之前?”吉海因问道,几乎难以开口说话。作为一名灰骑士,吉海因曾经和真正的恐怖之物搏斗过,并且目睹过能够逼疯常人的景象,但是这样一个压抑,肃穆的墓地还是让他满心敬畏,难以启齿。
“最后一个是九百多年前的事。”杜伦丁答道。
“跟我来,仲裁者。”
杜伦丁在石质天空下走着,走上了一道宽阔的大道上,大道由闪亮的大理石铺就而成。两侧矗立着座座坟墓,每一座都有数层楼高,造型各异。其中一部分装饰有战争场面,另一些雕刻着纪念性标志——审判庭的“I”字母以及灰骑士的利剑与书本徽记。吉海因看见一幅壁画,色彩早已被岁月剥离,画面中,一名身穿古老型号终结者盔甲的灰骑士正在激战一大群挥舞触手,穷凶极恶的恶魔。另一座坟墓的顶上停放着一架巨大的大理石雷鹰炮艇,炮艇的姿势让人觉得它似乎满载着埋葬于此的骑士英魂,随时待命起飞作战。
杜伦丁转过一个拐角,吉海因看见,在大道的尽头,坐落着一栋圆形竞技场形状的建筑。道道拱门嵌在环形墙壁之上,数百个石雕人物静静地坐在其中,注视着在竞技场中央摆放的大块黑曜石。
杜伦丁走进其中。这座竞技场的面积庞大,堪比那些野蛮的帝国地下巢都斗兽场。四周环布注释的石雕们都带着面罩和斗篷,各自携带众多帝国机构的徽记——有审判庭,机械教,帝国国教庭,内政部,甚至泰拉庭。这些符号是强有力的证据——每一个帝国男女,不管他们知情与否,都欠着灰骑士难以计数的人情。
“你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按照要兄弟的礼仪埋葬逝者,”杜伦丁说道。“而不是国王的。”
吉海因一时语塞。因为这种言论,学徒们不止一次以信仰的不坚定为由被惩罚过。
“灰骑士们也犯过错,仲裁者。”杜伦丁继续说道。“阿拉里克相信你,派你来到此处,所以我也相信你能够理解。整个战团都曾经陷入骄傲自满之中。没有任何灰骑士曾经因此蒙羞,部分因为战团牧师们目睹过包括傲慢在内的种种罪恶,并且努力引导我们的兄弟们远离它们。这也是我们不再将死者埋葬在此处的原因。”
杜伦丁沿着陡峭的阶梯步步往下,一直走到黑曜石坟墓前。高等哥特语雕刻在光滑的石面上——上面记载着埋葬于此的灰骑士战斗过的星球,参加过的远征,以及战胜过的恶魔姓名,还有领主审判官们授予他的种种荣誉。
最后一行荣誉名单上面写着科诺恩九号。
杜伦丁喃喃念了一段祷文。他触碰了一下嵌在石棺上的控制板,随着内部一阵低沉的摩擦声,黑曜石石棺缓缓打开。石棺附近的岩石不断抬升,形成一道通向上的大理石阶梯,随着阶梯形成,杜伦丁拾级而上,站在石棺之前。空气中传来一阵浓烈的香料和化学物质气味,曾经灰骑士们在埋葬之时会伴随着松脂和焚香一同下葬。
吉海因跟着杜伦丁一同走上台阶。当他能够看清楚石棺内的景象之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低下头致意。
大团长曼铎利斯并没有穿着盔甲下葬,他牺牲的时候,珍贵的终结者盔甲已经开始传给新晋终结者小队成员。他的灵衣已经古旧泛黄,紧紧地包裹着他的遗骨,那些骨头和头颅的形状都清晰可见。吉海因可以看见眼窝和头骨上的疤痕,胸口骨质板上破损的肋骨,还有曾经插着生命体征探测仪和神经接口的孔洞。曼铎利斯盔甲上纹饰着的反恶魔护盾在他最后的时刻里灼热地燃烧着,甚至在他的骨头上都能看到错综的螺旋痕迹。
曼铎利斯团长的双臂平放在他的胸口,手中依旧紧握着他的纳美西斯长剑。长剑被铸造成雷霆闪电的模样,由黄金锻造而成的剑柄延伸而上,覆盖了半柄剑身。上面的黄金和白银依旧寒光闪闪,倒映出远处的石质天空,而倒映出的影像比真的更明亮,更纯净,仿佛这神圣的武器本身令任何倒影都变的纯粹起来。
吉海因盯着曼铎利斯团长看得越久,就越发现他的躯体遭受到了多么可怕的损伤。某种腐蚀性的物质烧灼掉了他胸骨的一块,一直延伸到锁骨上,留下一片蜂窝状的伤痕。四肢上到处是细如发丝的裂痕,那是骨折后药剂师整理仪容时接骨留下的。头骨的后部有一大片裂痕。曼铎利斯死于迦戈图罗斯的垂死一击,恶魔王子的打击太过强大,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灰骑士的身躯。
“如果换做是另一个敌人。”杜伦丁说道。“阿拉里克的请求一定会被拒绝,不管他是不是连长。但是曼铎利斯团长死于对抗迦戈图罗斯的战斗。没人能够否认,他一定会乐于帮助我们再次击败他。”
杜伦丁俯下身来,将曼铎利斯团长的指骨从剑柄上挪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以免伤到古老的骸骨。然后他举起这柄剑,郑重转交给吉海因。这利刃依旧和曼铎利斯最后一次挥舞它时一样锋利。
吉海因感到这把武器的份量。它铸造于纳美西斯武器尚且不同今日的年代——剑身沉重,设计目的在于劈开盔甲,砍破骨头,而吉海因手下弟兄们所使用的纳美西斯长剑更轻,也更细,其使用诀窍在于切削还有刺击。
“自从上次亡灵之城内的墓穴被打开,已经过了四百年了。”杜伦丁说道。“战团也希望能够给他更多协助,特别是丽姬娅已经沦陷的情况下。可是阿拉里克同我们一样清楚,战团的战线拉得太长,恐惧之眼此刻又再度打开,我们没有多余的灰骑士可以派遣。我们已经知道迦戈图罗斯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希望曼铎利斯之剑能代替那些战斗在恐惧之眼的弟兄们,助阿拉里克一臂之力。我本想和阿拉里克亲口说这些,不过我相信你会替我转达这些话的。”
吉海因知道杜伦丁本可以通过灵能讯号亲自告知阿拉里克。他不这么做的原因是,杜伦丁也即将离开泰坦。
“当你战斗在恐惧之眼时,愿帝皇与你同在,牧师。”吉海因说道。
“愿帝皇的光辉在圣伊维瑟之径照耀你,仲裁者。”杜伦丁答道。
他们从石棺旁走下,棺椁再次缓缓合上。在一片沉默之中,两名灰骑士回身踏上返回泰坦地表的漫长道路。
丽姬娅已经在劫难逃。
卢比肯号刚一到达米马斯,丽姬娅就被注射了强力安定剂,维持在昏厥状态,直到米马斯审讯指挥部将她监禁到星球上最牢固的监狱之中。一般情况下,该监狱只会囚禁那些被恶魔完全附身的犯人,丽姬娅的囚室漂浮在米马斯永无阳光的黑暗面近地轨道上,由一条地面延伸出的铁索固定着。抵达那个凹痕点点,阴暗的囚室,唯一的办法就是乘坐一个像寄生虫一样爬行的伺服运输机,爬上锁链,打开监狱底部。方形漂浮监狱内包含着一个囚室,以及一间观察室,内部有足够的氧气和燃料供暖,维持囚犯的生命,(而且两者均可随时掐断),囚室内还有全套的审讯装备,允许对囚犯施加肉体和灵能逼供,最高能达到第九级烈度。瓦里诺夫从来没被考虑过关押在这样一个囚室里,因为他没有展露出任何灵能过。但是考虑到即使如此,他还是成功越狱的情况,恩多克拉斯审判庭议会还是坚持将丽姬娅关押在米马斯最严密的监狱中。
审判官尼克索斯了解丽姬娅。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他不愿意亲自去审讯丽姬娅。然而作为一个审判官,他坦然接受了即使最优秀的审判官也有可能从荣耀中堕落,成为威胁帝国安全敌人的事实。尼克索斯曾经审讯过旧日好友——在米马斯的深处,还有更多同僚,有些甚至是亲密战友,被拘押着,慢慢等待腐烂。比起帝皇曾经的仆人堕落成敌人,让他们逃脱正义的制裁是更大的悲剧。因此尼克索斯必然是审讯丽姬娅的首选。
伺服运输机只能坐得下两个人。尼克索斯嗅得到内部残留的恐惧和绝望气息。无数个审判官和审讯员曾经踏上这条路,去对抗那些寄居在活人体内的混沌恶魔。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米马斯荒芜破碎的地表,在漆黑的天幕上,悬挂着硕大无朋而又色彩斑斓的土星。
“米马斯审讯指挥部下达命令了,审判官。”他身边的哈克斯派说道。
哈克斯派是一位杰出的年轻女性,他是尼克索斯从从圣约文号的舰员中特意挖来的。她的面孔富有朝气,光滑无痕,不过此刻却覆盖着几处青肿伤痕,走路也不得不拄着拐杖。在瓦里诺夫逃狱的那场处刑仪式中,她侥幸逃得一命。尼克索斯出资安装的生化仪器能够完好地修复她肉体上的伤口,不过作为敌人狡诈的第一手见证人,它们在哈克斯派心中遗留的印记要深刻得多。
尼克索斯也几乎丧命。如果不是几个备用器官还能运作,尼克索斯当场就会死在死亡守卫的刀下。尼克索斯尽力不让自己想这些,总是感慨自己离死神有多近实在毫无意义,不然你的余生都会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
“带我们上去。”哈克斯派按下了控制钮,运输机开始沿着锁链向上爬去,一边爬一边不停摇晃着,尼克索斯的生化躯体为了保持平衡,不断嗡嗡作响着。自从有一个混沌信徒把他作为祭品,活活肢解之后,他已经三十多年没能自己行走过了。那次惨剧摧毁了他的身体,可是却让他的思维更加锐利。他亲眼目睹了那些混沌信徒的脑海,他见识过混沌如何污染一个人的心智,也瞥见过那些信徒们眼中所见的可怖景象。寻常人类之中,只有审判官能有如此毅力理解此类事物,还能顽强求生。
运输机抵达了锁链顶端,随着一声金属摩擦声,运输机和囚室完成了对接。
“我们到了。”哈克斯派向审讯指挥部汇报道。短暂的停顿之后,侧面的成员通道大门划了开来。
穿过门后,是一间监控室,里面到处都是生命指数显示屏和计算机控制台,只有一扇窗户,透过其中可以监视到囚室。这里的循环空气冰冷无比——闻起来充满金属味道,几乎令人呼吸灼痛。只有一扇门通向囚室,审讯员可以打开它和犯人面对面的对质。现在关押在此处的是前审判官丽姬娅。
她蜷缩在囚室纯白色地板的一角,身上穿着朴素的骨白色长袍。尼克索斯记得,她的头发总是那样精致优雅地盘起,而现在却乱七八糟地披散着,灰色的乱发粘在脸上,像是老鼠的尾巴。尼克索斯从未看见过她如此衰老。
她在瑟瑟发抖。囚室里面寒冷刺骨,而根据尼克索斯的命令,她已经很久水米未进了。自从被关押以来,她几乎一直处在被麻醉状态,不过她还是能清醒地感受她的环境有多难受。
尼克索斯将他的生化躯体坐进观察座椅。他还能感觉到他体内的那些伤口,好像钝刀子此刻还在捅向他一样。
丽姬娅的生命体征很平稳,她的心跳曲线在其中一台计算机屏幕上闪烁着。其他显示屏展示着她的血糖和体温。她已经极端疲惫,而且正在挨饿受冻。
很好。尼克索斯心里想到。
“叫醒她,哈克斯派。”尼克索斯冷酷地说道。
哈克斯派从柜中拿起一把注射枪,朝门闸输入密码,然后走进了囚室。尼克索斯看着哈克斯派将一剂兴奋剂注射进丽姬娅的脖子中。
丽姬娅抽搐着,开始痉挛,她仰面倒下,双眼圆睁,嘴巴张得老大。
“把她弄起来。”尼克索斯对着面前的通讯器说道。
哈克斯派拄着拐杖,抓着丽姬娅的后颈,把她推搡到囚室后侧的座椅上。丽姬娅摇着头,然后停止了颤抖,四处环顾着,恢复了神智。
哈克斯派返回到了监控室中,锁上了大门。
“丽姬娅。”尼克索斯谨慎地开口道。“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这扇窗户只有一面透光,丽姬娅只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不。”她虚弱地回答道。
“很好,你唯一需要知道是如果你不配合我们,你就有苦头吃了。”
“我......不论如何......都.......会受折磨的。”
“你只要坦白一切,我们就会给你一个痛快,然后这一切都会结束。在那之前,你将为我们所有,我们会对你做任何在我们看来合适的处置。你现在不过是一件物品,一个盛放信息的容器,而我们将会把它们都榨出来。如果你合作的话,这个过程会好受得多。当你背叛帝皇,背叛你的种族的时候,你就不再是一个人类了,对你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不过接班的其他审判官可不会这么好心。”
尼克索斯让她等了一会,他想让丽姬娅开口接话。
“尼克索斯,是你吗?”她终于开口了。“你了解我,他们认为你来审讯我会让我更快开口。”
丽姬娅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这也是圣锤修会千方百计将她挖过来的原因。“你说的没错,我俩都犯了一个错误,我下不了手,丽姬娅,你我曾经是亲密的伙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丽姬娅将她的双手盖住眼睛,开始颤抖。她正在无声的笑着。“不,不,尼克索斯,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你的死亡守卫们是你的朋友,他们为你而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侍奉我吗?我本该把他们统统处死的!他们是异端,他们活该被烧死!而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个,所以他们替我杀戮,因为他们只求一死。”
尼克索斯顿了顿。丽姬娅也有可能对他下手,像瓦里诺夫对她施加影响一样。他事先已经对哈克斯派下过命令,如果他表现出任何异常举动,她将立刻杀死自己,尼克索斯相信哈克斯派完全有能力做到这点。
“他告诉你去做什么?”尼克索斯单刀直入地问道。
丽姬娅悲痛地摇了摇头。“没人告诉我去做任何事,尼克索斯,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看到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我看到了我必将执行的行动。谁也没有控制我,我的决定完全是独立做出的。”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迦戈图罗斯将会重生,瓦里诺夫会亲手把它迎回。这无关善恶,这仅仅是事实。一旦我看透了,并且强迫自己理解过后,一切都变得明白无比。”丽姬娅突然抬起头来,她猩红的双眼凶暴无比,尽管她应该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可是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直直射入了尼克索斯的灵魂。“你所做的一切,审判官,还有其他人所做的一切,都和你自己的意志没有关系,你们没法掌控自己的行为,你们仅仅是向周围的变化做出反应而已。你们是宇宙的玩偶,银河中唯一一个具有真力的,唯一值得追寻或者崇拜,哪怕片刻地思考一下的事物,就是控制着你们的万变。”
“万变魔君。”尼克索斯喃喃道。“辛烈治。”尼克索斯的余光看到了哈克斯派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畏缩了一下。这个军官心地正直,从帝皇仆人的口中说出这样一个禁忌之名对她而言仍然难以接受。
“人类是这么命名它的。”丽姬娅继续说道,话语中浸透了哀伤。“可是它并不需要名字。我们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万变已经宣告了迦戈图罗斯地重生,而瓦里诺夫将会助它一臂之力。我是唯一有能力解救他的人,所以我就这么做了。我没有选择,在我做之前这一切就已经确定了。”
尼克索斯靠在座椅上,看着丽姬娅,她倒在了地板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看来这就是她崩溃的原因,她被混沌说服,认为全人类的行为都是由命运掌控的,而不是自由意志,包括她自己的行为,也不是自己做出的。她认为她不论做什么都没有必要担负责任,然后沦为了那个对她灌输这一切言语之物的玩偶。或许是迦戈图罗斯,也可能是瓦里诺夫不为人知做的手脚,还兴许是另一种未知的媒介。不管怎样,丽姬娅的灵魂都已经被彻底腐蚀了,尼克索斯之前见识过类似情况,他知道审讯将会变得多么艰难。
“瓦里诺夫在哪里,丽姬娅?他在计划什么?他是否还在和你保持联系?”
丽姬娅闭口不言。
“告诉我们,你知道你必须开口,你心里明白我们早晚会撬开你的嘴巴,所以马上回答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或许会说你已经崩溃了,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这难道不是你所说的宇宙规律吗,丽姬娅?”
“她的心律在上升,长官。”哈克斯派插嘴道。
恐慌是怀疑的伴生物,而怀疑就是审判官的武器。
“这一定会发生,丽姬娅。”尼克索斯继续说道。“我们撬开了瓦里诺夫的嘴,你难道认为自己比他还能抗?”
“我们无法选择。”丽姬娅安静地说道,好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只能顺从。”
“瓦里诺夫在哪?他将会干些什么?怎样阻止他?你必须告诉我们,你可以不用受苦,你预见到了这些,是不是?你知道这一切的结局。”
“我们只能顺从!”丽姬娅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更加大声。“我们为万变服务,万变就是我们的命运!听从他的低语!在黑暗中跪拜!跪拜光明!”
“心律急剧上升,脑电波杂乱。”哈克斯派的面孔被显示屏数据映出点点绿色。“太快了,我们必须阻止她。”
“命运已经让你就范了!丽姬娅!”尼克索斯朝着丽姬娅大吼,丽姬娅此刻正可怜地抽泣着。
“命运让我们逮捕你,把你带到这里,我让你接受审判,然后处决你,并且我会让你坦白你知道的一切。不然的话,你为何会身处此处?命运把你带来这个囚室,所以我才能有机会在告解者对你动手前和你交谈。除了让你开口坦白外,命运还要求什么?”
“她快不行了。”哈克斯派又插嘴道。计算机突然开始发出警报声。“她的心脏停跳了。”
丽姬娅又一次痉挛起来,然后突然笔直地坐了起来。
“Tras'kleya'fhallgryaa!”她开始用可怕杂乱的声音尖叫起来,这声音简直要撕裂墙壁,扎进了尼克索斯的大脑中。“Iak-the'landra'klaa...”
尼克索斯猛地一锤敲上了紧急窗口闭合按钮,一道钢铁遮帘落下,锁住了观察窗。丽姬娅的声音被切断了。尼克索斯感到这声音中饱含着某种恐怖之物,某种古老邪恶的力量。丽姬娅在用恶魔语尖叫,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她的大脑现在满是禁忌知识,它们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帝皇在上,谁知道这些语句会对一个毫无防备的人造成何种伤害。
“她休克了。”哈克斯派说道。屏幕上显示着的丽姬娅的重要生命体征,现在都是一条平整的直线。
“抢救她。我们得给告解者留点活干。”
哈克斯派从门边取出一个医疗包,输入密码,匆匆走进囚室,丽姬娅四肢摊开倒在地板上,浑身抽搐个不停。
尼克索斯看着哈克斯派取出一剂药剂,整个注射进丽姬娅的身体里,让她的血液恢复流动。尼克索斯和哈克斯派都会在事后接受记忆清洗,确保丽姬娅不会在他们脑海中遗留任何痕迹。丽姬娅将会受到更加严厉的隔离——审讯将会遥控进行,只有行刑机仆会靠近她。
丽姬娅开始咳嗽,猛地喘了一口气。
“把她留在那里,哈克斯派。”尼克索斯说道,从椅子中站起身来。“我们在很早之前就失去她了。”
现在除了继续监禁丽姬娅之外,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呼叫了一个医疗机仆稳定她的身体,动身返回恩刻拉多斯。那个尼克索斯所熟知的坚强女性已经死去了,她的灵魂已经被彻底吞噬。
她会受到惨无人道的折磨,不过这是米马斯的人要操心的事了。
卢比肯号搭载着吉海因小队和曼铎利斯之剑迅速返回了特瑞普托斯,停泊在只有寥寥几艘船只停泊的太空港中。凯尔斯只有一小撮审讯员队伍,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从当地执法部队和要塞员工中招募来的,想要用这么一支队伍对抗在整个圣伊维瑟之径内蔓延的疯狂简直是杯水车薪。阿拉里克向凯尔斯强调了关于混沌信徒活动准确报告的重要性,所以他广泛撒网,将部下们部署在整个星系内。凯尔斯本人待在最后一条船上,前往马格诺斯XV,在那里,内战即将把整个铸造世界撕裂开来。凯尔斯要保卫的首要目标是圣伊维瑟之径内的帝国民众——灰骑士们在正面作战中排不上用场,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过稀少。阿拉里克也必须集中注意力对付迦戈图罗斯,他只能祈祷圣伊维瑟之径的帝国部门能够顶住压力,直到灰骑士们采取行动。
吉海因在档案馆中找找到了阿拉里克,他埋身在摇摇欲坠的书山纸海中。阿拉里克脱掉了盔甲,点着蜡烛作为照明——特瑞普托斯的夜晚漆黑一片,挂在高高天花板之上的照明灯仅仅是给夜色涂上了一层淡黄。
阿拉里克忘我地工作着。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些数据碟,夹杂在一本本打开的书籍中,还有大捆大捆的文件中。桌子上还堆着高高一叠杯盘——阿拉里克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所以他干脆要求还在此处的要塞员工直接把他的餐饮送到档案馆中。他不断用自来水羽毛笔记着笔记,眼眸中倒映着烛光。
星际战士可以成百个小时不眠不休,一直保持精力充沛,可尽管如此,阿拉里克看起来还是显出了疲劳的迹象。卢比肯号返回圣伊维瑟之径花了三个多星期,吉海因感觉阿拉里克在这段时间内根本就没合过眼。
“连长。”吉海因小心地开口打扰道。
阿拉里克顿了顿,抬起了头。“仲裁者,很高兴再见到你。”
吉海因举起了曼铎利斯之剑。它锯齿状的沉重剑刃看起来栩栩如生。明亮的宝剑似乎反射并且放大了微弱的烛光,令整栋屋子都明亮了一些。
“杜伦丁说曼铎利斯会希望由你来执掌这把剑。”
“执剑之人不会是我,并不是因为我无法挥舞它,坦克里德的剑技比我更好。”阿拉里克放下他的羽毛笔,坐回椅子上说道。
“请原谅我不能接受这个要求,仲裁者。你做的很出色,战团能把这件圣物借出实属不易,谢谢你。”
“凯尔修士的遗体已经安息了。”
“好,我告诉坦克里德的。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够把卡诺斯兄弟的遗体带回来。”
灰骑士们在回收基因种子,并简单举行葬礼后,不得不把卡诺斯兄弟留在了索法诺·赛肯杜斯上。
吉海因打量了一下四周的书堆说道:“我们有进展吗?”
“算是吧。”阿拉里克筋疲力尽的答道。“迦戈图罗斯利用它的信徒隐藏它的真实目的。所有这些都是误导信息。”他朝着成批的报告挥了挥手,每一份都记载着一桩新的暴行。不知名的颠覆者破坏了马格诺斯XV的地热反应堆,导致铸造世界数层巢都被毁。一个自称原初命运的团体控制了轨道空间站上的通讯中继卫星,向邻近几个星系不间断地广播异端邪说。“迦戈图罗斯正在向它的信徒们下达命令,他们正无所不用其极地制造混乱,掩护那些执行真正意图的人。”
“我们能够确认恶魔王子正在计划什么吗?”
阿拉里克抬头看着吉海因。“现在迦戈图罗斯还很虚弱,它也得挣扎求存。到头来,我们都得为同一目的战斗。你隐藏自己的实力,暗中调动,然后决胜一击。迦戈图罗斯或许是万变魔君的前锋大将,可是就在此时此刻,他现在也和我们一样拼命求生。”
吉海因又翻阅了一下报告。“沃坎尼斯乌托尔上的畸形儿出生率突然猛涨,圣伊维瑟之径内的航运报告称船员们突然无端发起疯来。类似的事件太多了。迦戈图罗斯真实的意图无法揣测。这也是迦戈图罗斯对丽姬娅下手的原因——它知道丽姬娅能够理清这一切,找出蛛丝马迹。”
阿拉里克叹了口气。头一次的,吉海因在阿拉里克身上看到了放弃的迹象。“米马斯传来了她的审讯记录,她已经疯了,居然用上了恶魔语。凯尔斯竭尽全力地帮助我,但是也仅仅限于送来更多的报告而已。我本想在你带回卢比肯号之后立刻出发,可是在没有取得进展之前,我们哪也去不了。”
阿拉里克突然站起身来,举起了曼铎利斯之剑。和任何一个星际战士一样,阿拉里克身躯庞大,尽管如此,这柄宽大的长剑还是把他的身形衬得渺小起来。帝皇在上,难以想象曼铎利斯在战场上挥舞此剑时,到底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阿拉里克手持利剑,翻转剑刃,注视着自己的倒影。从倒影中可以看到他黑黑的眼眶,还有他面孔上的所有线条。剑刃倒映出的不仅是光线——它纯净得能够反映出事物的本质。在泰坦上埋藏了上千年之后,它还保持着刚刚被铸造出来时的神圣。
“审判官凯尔斯将要塞交给我们接管。”阿拉里克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从第七层到第十二层都已经荒弃不用,坦克里德正在利用那里进行城市战训练。带你的小队加入他们,我需要弟兄们整兵备战,随后我的小队也会加入你们。”
“好的,连长,那你去哪里呢?”
“祈祷。”阿拉里克回答说。“我需要跳出这些噪音,好好地思考一下。”
他指了指众多书籍和文献。“迦戈图罗斯要是想直接腐化我们,也不一定非要搞乱我们的脑子。”
“杜伦丁告诉我了一些事,他本想亲自对你说的。”吉海因开口道。“这话由我来说并不合适,可是......连长,我感觉得到,丽姬娅当初选择你是正确的。”
“这些还不好说,仲裁者。现在召集你的手下,我希望不久之后就能召唤他们。”
“遵命,连长。”吉海因转身离开道。“愿帝皇指引你的道路。”
“我也希望他会,仲裁者。”阿拉里克回答道。“不然我们都会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