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没见过奶奶哭。倒是我自己却是个动不动就哭的孩子。大人都说，我就是那种张口就会哭的孩子，不管有事没事，一天里至少哭一次成为了我的例行公事。

慢慢长大后，我越来越少会去哭。相反，我发现那个曾经很少流泪的奶奶越来越容易流泪。

记忆里，第一次看见奶奶哭是因为我。那年我十六，参加中考，没考好，只能进一所普通高中。南方的七月，热的快要被蒸发。地面晒得出现裂纹，树木杂草也都奄奄一息。我也是，整个暑假都处于一种病态，沉默，厌食，失眠，莫名的哭泣。家里人都为我感到可惜，会说句安慰的话然后走开。爸爸在外地，他很失望，一整个暑假都没有接我电话。奶奶是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人。

那是个阴天，闷热，天空灰蒙蒙的。中午吃饭，奶奶走进来叫我，我无精打采的走出去，桌上都是我爱吃的菜，特别是我最爱吃的卤肉。可是，我没有胃口。奶奶笑着对我说，“小丫头，都是你爱吃的菜。这卤肉是奶奶特地去市集买的。可香了，你吃吃看。”

“我不想吃。”我用筷子夹了几口米饭。

“你不是以前最爱吃这个嘛。吃一个。”奶奶说着夹了一块卤肉给我。

我看着奶奶一眼，勉强咬了一口，可是，心里难受的很，什么山珍海味此时都没有食欲。

“阿奶，我真的吃不下。你吃吧，我回屋了。”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听到了奶奶的啜泣声。我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她的眼泪一滴一滴陆落在桌上。我的心一下子纠在一起，一时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以前只有我哭的时候奶奶会抱我在怀，贴心的哄着我。

我知道我让她伤心了，可是年少的我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和哄她。

我把手搭在奶奶的肩上，轻轻晃动着。

“阿奶，不要哭，你不要哭嘛。”

奶奶没有抬头看我，她瘦削的肩膀有规律地起伏着。她轻轻地说，“你以前最爱吃卤肉，每次都吵着要我给你买。一买回来，你馋的就先拿一块吃。边吃边说好吃。现在，你都不吃了，不吃了。”奶奶一边擦眼泪，一边慢慢抬头看着我。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啊，可是记忆里它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它憔悴苍老，布满皱纹。那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占领了奶奶的脸：那垂下来的眼皮，是什么时候慢慢变得如此无精打采：那一块块的灰斑，是什么时候任性地在那嚣张地宣示。

是啊，为什么我没发现她已经很久不能走远一点的路去市集了？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再也不能带着我长途跋涉去看戏了？更不用说她早已不能背动我了，为什么我知道时间在往前走，却只看到自己的成长忘了她也在衰老？

我看着奶奶哭红的双眼，我看见眼泪从她的眼里流下，我看见她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我看到了我的幼稚，看到了我的自私，看到了我的懦弱。这些本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自己无力，虚荣，因为担心上不了好的高中在这里自怨自艾。可是，她不懂啊，她只知道我最近不爱说话，不爱笑，不想吃饭，常常失眠。她关心的只是我。她不懂如何帮我，不懂该说什么，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我喜欢的，陪我一起难过。

“阿奶，不哭了，好不好？”我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不吃，阿奶也不吃。”她哭着说着。

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我。她真的好瘦，好瘦，我可以看到她的脊椎凸起来的形状，她的背有点坨。她在此刻就是一个孩子，一个不知道如何安慰我的孩子。

“那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奶奶慢慢转过身，突然笑了。“这才是我的乖孙女啊！”

我夹起一块肉大口吃了起来，笑着说，“好好吃啊，阿奶也吃。”我给奶奶夹了一块，她笑了，拿起筷子吃了起来。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滴到了饭里。

那一刻，我在心里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如奶奶般爱我，没有任何条件，不求任何回报，无论我是功成名就还是默默无闻，即便我有天身无分文，落魄寒酸，她也不会有一句鄙夷和嫌弃，她只会用她所有的力量给我她能够给与的。

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让她难过。我要好好照顾她，哄她，宠爱她，就像小时候她那般宠爱我一样。她陪我慢慢长大，我陪她渐渐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