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村深秋的野菊花
每年种麦的秋、冬之交,黄、白的菊花就漫山遍野的迎风自醉。田垄边、山脚下、荒地畔,浓烈而又热闹,一簇一簇,一片一片,灿烂到恰似烟花在空中的绚烂一样味道的寂寞,喧闹至忘却了时间与阡陌的荒芜,没有人管,它们便由着性子的开,似乎不知秋是个头儿,还是冬是个头儿。
苦而浓的香让鼻子有种感冒时的不畅,然而胸中却苦苦的清醒、孤独着,想来这一片片的野菊当是与我共享同一心境的罢。我已不会奢侈到欲邀东篱下的那人在野菊丛中醉去,然而漫步这一片浓烈的寂寞却是最真的奢望。
秋天,天尚寒,然而山里的孩子怎胜得了野菊花暴干后缝制的枕头的诱惑呢?一群一群结伴提了竹编的小篮子,笑着欢呼着相拥至野菊繁茂的山沟、树林。小孩子,山里的孩子似乎从不曾想过用效率来密集生命的质量,他们用灵活、小巧的指头一朵一朵的摘着,然终是小孩子呵,摘到打瞌睡时便三、五、六、七朵的开始大把大把的摘了。
从日出到午饭间,篮子已差不多满了,细细的血脉中流淌的是渗了菊香的血液,甚或用了清冽的溪水也未必洗得尽那股清苦。太阳还是有着催人睡意的余热,最外层的一层光晕像极了久置的鸡蛋清。孩子们揉着眼上罩的一层菊香,开始向家走去。
院内早已有了一领从田间归来的母亲铺下的竹筐,孩子将野菊一股脑的倒于席上,然后冲进屋,捧起尚有余温的玉米粥就着金黄的腌白菜灌到肚里去。母亲则拿了竹编的耙子将黄白相间还沾着秋露的菊花摊开,然野菊终是太小,沾了秋露,竟抱作一团,那样子酷似不小心落水的小姑娘,有点儿拘束、有点儿害羞、有点儿委屈。
这菊经山里性情温和的太阳一晒,渐渐地疏散开来,一朵一朵,娇小而又完整,捧起一抔,一股清苦直冲的人睁不开眼。菊花暴干的当儿,山里的活已忙的差不多了,闲下来的母亲们便用一个小小的旧的枕套子装了已干透的野菊,然后用细而结实的棉线把口儿封起来,末了,用手将枕头拍松,放在院内的小石板上晒一晒,菊香便从不怎么密的套子的丝线中钻了出来,染香了一院为秋风所冷的空气。狗啊、鸡啊、野雀儿啊、枝头灯笼似地柿子啊全氤氲在一阵一阵的菊香里。
外婆在田间地头行走,到菊花老往她脚下倒的时节,便在农活之后回家的途中,用衣襟兜起一大包菊花,一个麦种的农忙季节过去,她竟也为我缝制了一个菊花枕,枕套是纯白的的确良料子,缝口的线是淳朴的褐色,清香、干净。
寒假回到家中,白天留连于院墙、山上、河边,孩子似地非等外婆打开已破到可以容小兽们进出的柴门叫我回去吃饭方往回走。晚上,枕了菊花枕,心里装不下太多世俗的幽怨,心事与梦都单纯到似一枚薄薄的菊花瓣,悠悠然的醉于不知是梦中还是脚地鸡笼中的鸡啼。最难忘怀的是去年的寒假,半夜落了雪,早上外婆替我打开窗,雪正下的热闹,鼻子里是菊香,抬眼处,雪压在深碧色的竹子上。碧、素流转于尚在飘飞的雪幕中。心在两个季节中徜徉:枕着的是菊香四溢的秋,看着的是白雪飘飞的冬……
外婆年事已高,那么枕着菊花枕看白雪飘飘真的是一个无法亦不愿醒来的梦了罢。
(二)、三月三,田间地头的野菜
每次读到周作人一篇关于野菜的文章中提及的“三月三,男女皆戴荠菜花”的句子,口中就泛出一股泥土与野菜缠绵的味道,那是田间地头的灰灰菜、荠菜、野芹、野薄荷的味道。然而,离家数载,真正难以释怀的却是一种叫不上名儿的野菜。
我屡屡的想以荠菜名之,却又觉不妥,思之再三,遂以伶仃菜名之。因这种菜极是贫贱,田间地头、沙地山石、路旁小沟,只要有土,它便极易存活,故觉其如伶仃的漂泊者,把一切的异乡做了故乡。它总是一棵一棵独生,即使密集也决不至于成团,每年秋、冬之际它便开出一串白白的碎花,小小的惹人爱怜。
乡人多取它做饺子馅。春初的伶仃菜最是肥硕,挖野菜的孩子提着塑料袋儿,携一把短刀,鸟儿似地散开在田野间,一棵一棵的寻,一刀一刀的剜。一个下午,边采边玩,到了晚饭时节就可采到满满的一袋子。回家吃过晚饭,一家人围着火炉(山里的初春尚寒,晚上尤甚)小心的除掉伶仃菜叶间的杂物、黄叶。然后放入开水锅中旺火煮三分钟,用有孔的勺子捞出用冷水浸了,洗净。而后放于小的镂空小筐中,沥一个晚上的水。
次日,早饭已毕,便把已沥好的伶仃菜切得碎碎的,与早已备好的豆腐末、猪肉末、酸菜末、芝麻同放入热油锅中,七八分熟时加入葱末、姜末、蒜末和花椒、盐,铲起来倒于大大的汤盆内。母亲净手揉面,擀饺子皮。末了,一家人挤在院子的墙角边,边晒太阳边包饺子,一会儿,白白胖胖的饺子就憨态可掬的坐于筛内,娃娃似地无心无肺的乐着。等到那古老的挂钟敲响十一下,便生火下饺子……
我动笔写到这儿,口中已是绵滑的饺子馅儿的味儿了,于那浓的味道中,伶仃菜特有的土腥气又每每的让我在故乡的山野上撒了数个欢儿。
我不知道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唯美的形容词告诉你那伶仃菜饺的味儿,穷尽我的词汇也万难写出一二。惟愿你可以于三月的晴日拿一颗无关华丽的心去体验那山中伶仃菜最淳朴、安静的心罢。
(三)、多年故乡成异乡
记得安妮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
当在人群中孤独时,我唯有翻了这些记忆出来,方能睁眼告诉自己:我心尚是清灵的。纵张晓风有言曰:所有的故乡原本都不是异乡吗?可是,我要拿这山村的陈韵来慰藉我夜夜的好梦呵,毕竟坚硬的天空下,梦梦皆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