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拥有无法得到的事物,渴望凝视无力窥见的景物,渴望到达无可涉足的疆土……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因而此生一无所有。”
——克莱瑟恩.伊洛希斯
……
白茫茫的宇宙中央,由玻璃和金属交接而成的管道编织出银白色的线团型巨构。
我诞生于此处,我的认知之内别无他物。
如果从远处望向这里,便会看到细密的丝线既有序又无序地交错在一起,给旁观者造成天鹅绒质感般的错觉。
风格迥异的建筑环绕着金属管的内壁簇拥在一起,每一侧的房屋上方基本都安置着反向坐落的设施,密密麻麻的天桥与列车轨道纵横其间。整个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机械城市,数不清的更小机器在其中运行。
我们正是那些更小的机器,不知祖辈们何故降生于此地,不知族人从何时起便一直保持着头部、四肢与躯干构成的怪异形体,也无从知晓身处的世界与周遭的白色虚无能够这样存在的原因。
当过于老旧的个体再也无法通过普通的替换元件和结构修理来维持生命稳定的时候,它们的意识便会被上传到全新的载体之内,被装入原有身体的头部。
若是身体的其它部分也出现了损坏,那么在换上了替代品之后,可回收部分则会经历拆卸、熔化、塑形、组装等一系列工序的改造,或是依旧归属于原主人,或是被运用到这座城市其它生者或非生者的个体身上。
整个世界的人口始终维持在一定的数值附近,在一部分旧成员厌倦了继续生存从而选择不再进行意识转移的时候,新的生命便会在那古时就已存在的制造技术下降生于这座被虚空环绕的巨型城市。
世世代代,尽是如此。传承着来自先祖的庞杂知识,幻想着那段无人知晓的空白历史。
我凭借头部的储存器中早已下载的记忆得知,从可以追溯到的最早年代开始,我的许多族人都曾驾驶着飞行器向着世界之外的空白飞去。渴望探索未知疆域的精神直到这一代也尚未完全磨灭。
可越来越多的同胞们都已被浇灭了飞往遥远深空的好奇心,因为任何一名还未与这座城市断开联系的“探寻者”都从未在航行过程中发现过其它有意义的物体。
永远只有空白,空白,空白……
如果一定要严谨地表述这片空间之中还存在着什么别的东西的话,那也唯有不同时代的飞船从这座钢铁之城中带出的基本粒子和少量早期飞船的残骸。
“我们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罩子里,绝对是这样!”我儿时的玩伴曾用天真而笃定的语气这样说道。
“那罩子肯定连着一块大得离谱的电池,这样才能让它内部持续不断地充盈着白光。我们就像一群可怜的实验品一样在外面那帮人的摄像头底下蹦哒……或许它们早就把我们忘记了也说不定呢。”
在那遥远而清晰的童年回忆里,我并未对他的看法做出任何回复。而往后的岁月中,当我们分批接收了多次记忆传输之后,便得知了自己所做出的一切猜想都已被先人们思考与记录了无数次。
没有什么新奇的点子从未被他们想到过,也没有哪个自洽地解释宇宙起源的理论能被证明成立。这一切都停留在仿佛不存在终点的猜想阶段。
可日复一日的枯燥轮回也始终无法抹去我心底埋藏得最深的妄想。
与许许多多的同类一样,我期待着看到“其它世界”这类被幻想过不知多少遍的存在。哪怕找到它们的概率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再低,也不曾使我叛逆的念头彻底失去踪迹。
越是无法得到的事物,就越是能激起我的渴望。
于是当单调的工作和娱乐快要迫使我放弃思考之时,我在时钟回到零点的某个“午夜”坠入了又一个关于异域人生的梦乡。
处理器会将记忆里的种种信息筛选并随机重组,为休眠状态下的我模拟一段短暂而又凌乱的生命历程,在冰窟般空洞与苍凉的精神世界中洒下一抹稍纵即逝的微弱霞光。
我看见自己身处一个未曾见过的宽阔广场中央,头顶上方不再是巨型金属管内壁的另一侧,而是挂着些许白色纤丝的碧蓝虚空。周围的行人与我一样,在有着由橙色和白色按一定比例调配出的色调的软质外皮之外(我们的世界里不存在这种颜色的自然物体,但是可以通过混合后的人工颜料或显示屏里的色彩组合来将其呈现)又套着一层色泽各异的“薄壳”。
这些薄壳不仅没有完全覆盖我们的身体,还将一部分外皮的表面暴露在苍穹之上某个巨型照灯般的光源下方。
我试着用右手的1、2号手指轻捏了一下自己的左前臂,随后感受到了此生未曾体验过的奇妙触感。
弹性形变的程度大得吓人。我只需稍微施加少量的作用力,便可以轻易捏出一块形状明显的扁平凸起。松开后又旋即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
我惊讶地伫立在原地,不顾身旁投射过来的怪异目光(这些人的表情也比我们世界的居民更为丰富),饶有兴趣地反复揪起再松开左臂的皮层。这副顽皮的模样大概跟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孩童一般吧……
随后,就如同我曾经历过的无数梦境一样,周围的场景好似画板上还未干透的颜料,被数只无形的巨手胡乱涂抹成愈发模糊的混合色块,再重新汇聚为简约至复杂的凌乱线条,将我裹入了全新的画面中央。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躺在环状管道里的银白色部件,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属于我的金属右肢。
手腕处的断面上残留着高温灼烧后形成的焦痕,像极了纵横沙场的老兵们在古时的战争里被射线武器击断的肢体碎块。
被令人不安的躁动感笼罩刹那之后,我混乱的思绪意识到了自己身处梦境的事实,随之而来的就是切换到第三个场景的瞬间。
切换的过程迅速而猝然,完全没有一丁点柔和的过渡,厚重又频繁的敲击声即刻取代了上一幅画面的寂静。我下意识地转身并向背后的方向望去,视线范围内唯有一个持续捶打半透明墙壁的强壮身影,与我在这屏障的两侧对立而站。
我看不清对方面部的轮廓,只能根据大致的外观勉强辨认出他与第一个场景中出现的人群属于同一种生物。
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知晓自己身处梦中并未使我离清醒的感觉愈发接近,反而使我在操弄傀儡的无形丝线下被束缚得愈加强烈。
这副不被自由意志所支配的身躯停滞在了离墙面不足一尺之遥的位置上。在这个距离下观察对方,可以隐约看到他额头上的符号以及比之前清晰少许的苍老容颜。他双手捶打墙壁的动作始终都没有因为我的走进而放缓分毫,反而加快频率,喊出了一连串我无法听清的语句。
直到我开口说话之后,他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惊讶地紧盯我的双目。我口中发出的声响仿佛极远处传来的引擎轰鸣,我无法从中获取任何有效信息,只能感知到颤动着穿透空气与墙壁的粗糙声浪在耳畔回响,激起梦境世界的阵阵涟漪,将我缓缓拉回了毫无褶皱的苍白现实。
又是熟悉的银白色铁皮和由它们覆盖的整齐隔间。目所能及的一切景象都为现实赋予了几乎足以压垮一切虚妄幻想的沉重感。
刚苏醒后的短暂时间里,漫游于残缺幻梦的舒适体验还未在传感电路回荡的微弱刺激中消散殆尽,我的感官系统暂时还沉溺在回味荒诞世界的喜悦之中。
这些简单的梦中经历或许在外人看来不值一提,但对我而言则带来了多年未曾体会过的美妙感触。它与先前感受过的许多梦境一样,随着光阴的流逝被埋藏在了记忆深处,对齿轮般运转的日常生活再也无法造成足够多的影响,只有在工作和游戏的少量间隙中偶尔会稍作回想。
但那确实是一次极为特殊的梦境。
拥有色泽怪异的表皮的人形生物,手指上篆刻着细密的浅度纹路,面部能够容许无比丰富的细节变化,身穿比锡纸更加柔软的半覆盖式外壳……这样一群奇特生灵生活在不同于我们所处的纯白虚无的蔚蓝色空间之下,脚踩坚实而平整的广阔地板,头顶上方还有着一个巨大的可见光源。
我曾在妄想症患者迪普斯科α-46的记忆网络内窥见过类似的世界(但是最早构想出这类世界的人并不具有精神疾病,只不过我并未接收过来自他本人的记忆传输)。从他的储存器中导出的数据里还保存着比这更为奇特的万千国度。它们都同它一般,诞生于这位空想家的脑海,却从未真正被科研工作者们证伪与否认。
我早已习惯了这所有的猜测与妄想,自认为再也没有哪个荒谬的场景可以激发起我如死灰散尽般破灭的好奇心,可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身临其境地体验一番却总能给我带来新的惊喜。
不知怎的,在经过了一段较长的无梦期后,我似乎也成为了又一个陷入疯癫境遇的狂想者。
全新的梦潮一波又一波地向我袭来。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宇宙里,邪神般怪诞的生灵向代表秩序的物质界域舞动着变幻莫测的无形触须;近似圆球状的世界组成的庞大群落在引力深井之间穿行而过,燃起席卷广袤寰宇的革命战火;被紫色晶体覆盖的尸海畸变为再次簇拥而立的盲目人群,背后生长出狰狞可怖的流线型半包围结构,随后挥动它们挥腾空而起,朝着其它生物的栖息地飞去……这些虽隐匿于幻境却又似存在于浩瀚现实一角的光怪陆离之物并没有使我生起退却之意,反而深深吸引了我这身金属外壳下重燃的童心。
当然,我的视野之内并非仅有望不到尽头的战场和尸横遍野的惨烈怪象。穿梭于多维时间坐标系内的微元生命,生活在曲速空间里的数字居民,相互共生或吞并彼此的活体现实,飞离口袋宇宙并初次接触“无限”的庞大帝国……它们全都作为对称性整体上的某部分组件逐步构成了我理想中世界模型的完整面貌。
终于,又过了母核纪年下的约1.54个单位周期之后,我不再对自己的后半生犹疑不定,于是下足了决心,告别身边每一位与我相识之人,走入那场胜率极低的赌局之中。
我将成为最新一批“探寻者”的一员。
这无疑是全世界最为无趣和绝望的工作,没有之一。目前为止都不曾有哪一支队伍能够成功将除了“空白”以外任何有意义的情报发送到这座城市的中央接收站里。当然,也不应该排除高层管理者为了某种特殊目的而隐瞒真相的可能。
从悲惨程度的层面上来讲,途中遭遇意外身亡也比一辈子毫无发现地在使人癫狂的白色虚空里缓慢衰老和死去要好得多。若是没有因途中难以支撑而放弃并被远距离意识传输送回起点,那么探寻者们接下来的人生大概率会是第二种情况,毕竟飞船事故在有记录的年代里只发生过两次。
如果整艘飞船上的成员都选择了放弃,它便会减速、转向,然后原路返回。若是还有至少一位成员愿意继续探索,那么它就会一直向远方飞去,充足的替换部件和成熟的意识转移功能可以保证他们撑到不想继续为止……这就是我对于是否要参与这项工作犹豫如此之久的原因,只有心理素质异常强大的个体才能耐得住置身于相比母世界极度狭小的飞船舱体内度过漫长余生的煎熬。
航天部门为此次行动准备的飞行器拢共72艘,组成了六大支队伍,分别朝着六个方向飞往更远处的虚无。当队伍前进的距离足够远的时候(我目前也并不清楚“足够远”的具体标准是多少,据说每一批次都会基于先前的远行经验以及目前的技术革新而对此变动),它们便会分离为逐渐拉开间距的小队伍,最终在加速到光速的12%后,两两一组朝着36个不同的方向飞去,彼此之间可以粗略地构成一个以母世界为球心的崎岖球面。
在对外探索最为盛行的时期里,每次派出飞行器总量基本都是这一批的两倍以上,相邻批次之间的时间间隔也要短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居民们对于挑战这种漫长的自杀式行动的兴趣和勇气都在逐级递减。
就在我做足了一系列准备工作,成功报名参加了这极小概率成功的探索行动,期待着远方的某处存在着一个尚未被前人发现的空间裂隙,能带领我们去往其它色彩缤纷的宇宙的时候……
战争爆发了。
此种荒唐的事情可谓是百年难遇,甚至千年之内都没有发生过几次像这样规模巨大的冲突。
城区之间迸射的炮火绵延不绝,多截管道从主体架构上分离脱落。由于母世界的整体形状过于不规则,无法在特定的几何位置上形成引力中心点,因此当部分区域的磁力系统失效之后,身处其中的居民便纷纷漂浮在了管道之间的真空当中。
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策划本次动乱的幕后势力究竟是怎样的群体。正当我回到公司进行着工作生涯的收尾时,周围莫名其妙地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巨响、鸣笛和同伴们的喊叫声。身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我体内的警报系统也向我紧急宣告了危机的降临。
我就这样在头脑一团乱麻的状态下感受到了身体的失重和周遭场景的破裂。在一阵几乎使我魂飞魄散的撞击之后,双脚与地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身后涌现的光束掠过我残躯的边缘。
其中一道射中了我的手腕,断裂的右肢无情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我只好看着脱离身体的手掌向远方的虚无飞去,脑海中闪过某个早已逝去的梦境中出现过的断手。
那也是我的右手,手腕处同样有一道历经灼烧般的断裂痕迹。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瞬间涌入我那被震得模糊不清的头脑。在混乱思绪与猛烈战火的交杂之中,我祈祷这副破旧的钢躯能够于现实的残酷暴犁下再多存续片刻,怀揣着最后一丝侥幸,独自昏睡在了失重的废墟和恍惚的梦幻里……
……
“这就是我想向你陈述的一切,希伯维尔统帅。这是按照我当时的思维方式与观念,对于我当时的视角下发生的一切的概括性记录。除了关于“天鹅绒”和“线团”的比喻是我后期恢复记忆时联想到的内容以外,我输入这些文字的过程中绝对没有代入任何人类的视角上多余的刻板印象,展现的完完全全就是我在那个时候的真实想法。”
“所以,你在那段时期真的完全丧失了所有关于现世的记忆,认为自己出生在那个空白的世界,并且一直以来都作为那里的居民而生活在细管状的城市里,对么?”
“没错,而且对于那里的记忆却异常清晰。成千上万的事件经历,包括从记忆传输中获取的信息,直到我们正在对话的此刻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我得纠正你一点,所谓的‘细管状’只是在远处观察整体时看到的模样,身处其中时就是异常庞大的硬质管道了。”
“这一点不需要你来提醒我,我能分得清楚自己的用词代表的是什么距离下的粗细。”
希伯维尔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自己不耐烦的心情和略显轻蔑的态度,随后在时长约为两秒半的停顿之后继续开始发起提问。
“不过还有几个问题。他们真的跟人类如此相像,用头部储存记忆以及思考,有着可以接收彩色图像及其声音信号的面部器官,具备四肢与躯干,就连指节的数量都完全一致,而且日常生活中也采用十进制数来进行记录与运算?”
“是的,它们在主观上还将自己视作‘人’,而且是有灵魂的‘人’。许多其余方面的思维模式也与我们这些人类非常相似。”
“关于那位被你的自我意识‘附体’的硅基生命——你还没有将他的名字告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内容别告诉我你没记住——他梦境中的不少内容都跟我们所了解的情况基本一致,无论是战火覆盖群星的严峻局势,尤古斯帝国迁出主宇宙的历史还是终焉水晶泛滥成灾的现状,都能与你所描述的梦中场景重合。虽然我们无法保证自己认知中的这些事物与它梦里对应的事物是相同的位面内同样的东西,但这确实意味着他所梦见的许多更加离奇的场景也很有可能是我们还未探索到却又切实存在的未知界域中已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件。如果他能够在休眠状态下频繁接收来自不同空间的真实信息,那么对于我们而言无疑具有相当重要的战略价值……”
“嗯……他叫迪普斯科σ-2409,与那位空白世界里的妄想症患者有着除编号部分以外相同的名字。我的记忆并不完整,所以对于他们取名方式的来历也不太清楚……总之除了没有姓氏以外,他们名称的呈现形式与我们区别不大。”
与统帅对话之人名为厄里曼.琼恩,他耐心地等希伯维尔说完了一番长篇大论后才回答了这段话。身为厄里曼集团的重要人物之一,他的名字之后并没有附带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编号,他所属的厄里曼家族也是众多星际财阀中少数将姓氏放在开头的庞大家族之一。
不久之前,在平定水熊座星系叛乱的失败战役中,以凯文.伊什洛克等人为首的夺权者们成功对加入“停战派”的联邦成员进行了大规模灭除。反粒子洪流顺着纤管状的一次性轨道涌出临时开放的超空间阀门,精准打击了支持与阿沙迦隆人签订停战协定的各大集团首脑与他们麾下势力的诸多根据地。物质湮灭产生的γ射线点缀了数千亿星辰间的广阔疆土,使那16万光年直径的漩涡状圆盘上迸射出一簇簇象征着阶段性革命胜利的灼目辉光。
那项行动的实施过程绕过了超空间海关管辖的正式航道,使已封锁的超空间禁区被强行撑开数量庞大的缺口。此举招致了其它星系通往水熊座的跃迁交通系统的全面瘫痪,各类超光速移动手段都难以稳定实行(包括虫洞、曲率泡和拓扑滑行),无法对该区域内的夺权者进行及时且有效的围剿,也同样导致他们被暂时封锁在了由自己亲手造就的光速屏障之内(缺陷的涌出受到了提前微调,因此星系区域内的较短程超距移动依旧可以多次进行),只有暗地里建设新航道或重启修复原有的部分设施才能获取短时间内安全隐蔽地离开星系的捷径。
正常的星际空间里一般都重叠着不止一个常规状态下互相独立且互不干扰的“副空间”。与普通空间性质相似的“附属空间”,有着掩护用途的可折叠式“隐匿空间”以及用于超距传送物质和信息的“超空间”与“次空间”(超空间可被充当超光速传输物质和信息的渠道,而次空间则是被专门用于进行超光速信息传递的空间层谱。由于它们与常规时空在尺度上不具备绝对的对应关系,前者内部一公里的距离也可以在外部技术的加持下等效于后者中的一光年,因此物质与信息可以在进入与离开前者之后,于后者内呈现出超光速传递的效果,而并非直接违背相对论)全部被划定为副空间的不同分支。
水熊座星系的事变使得它内部和附近的宇宙空间里重叠的副空间发生了破缺与交融(只不过与内部重合的那一部分按照反叛者们提前设计好的方式和范围进行变化),厄里曼.琼恩所乘坐的太空游轮因此遭到了波及。
从希伯维尔目前已知的信息上来看,乘客们经历了一段主观上难以衡量长度的“梦游时间”,意识疑似被传输到了敞开的副空间之内,最后在体验了一段似真似幻的人生后又重新回到自己暂时性失控的躯体中。不知是短时间内度过了另一次从出生到死亡的生命历程,还是仅仅只有接收来自其它空间的生物的记忆,让他们感受到了仿佛亲身经历般的错觉。
如果他们没有一直使用可连通次空间网络的超距关联型电子脑,而是提前把意识下载到原始时代的人类一直拥有的那类碳基大脑上,就会极大程度地减小在副空间震荡区里意识误传所发生的概率。只不过本次震荡属于意料之外的事件,原始大脑也依旧无法完全避免意识转移。
他们几乎算是最幸运的一批遇难者,绝大多数乘客都没有经受地狱般的折磨,伤亡率也相对较低。该区域周围的不少飞行器都发生了电子设备完全失灵和全员身亡的悲剧,从附近赶来的救援队也没能及时拯救他们的性命。在超距传输受到副空间阻隔的情况下,他们垂死的躯壳无力将意识转移到许多光年之外安全存放的复制体中,使之继续存活。
自动驾驶的无人飞船搜寻到了琼恩乘坐的豪华游轮,其中运气较好的那部分飞船在没有遭遇设备失灵的状态下带他们离开了这片危险区域的边缘地带,也遇上了一个由大统帅希伯维尔直辖的舰队分支。
虽然统帅对于本次镇压叛乱的失利极为恼火,可他从未有把任何一群反叛者真正放在眼里。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与其他的位高权重之人基本都会用子意识体操控的分身来代替本人出征。至于厄里曼.琼恩,尽管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冒着风险亲自前往战场观战,但是他仍然没有预料到——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此等规模的“副空间震”恰好发生在水熊座星系所占据的区域里,波及到他的本体乘坐的巨型游轮,使它被原本正常运行的跃迁轨道和超光速引擎弹入了空间夹缝,最后又奇迹版地返回了常规的星域。
出于某些无法解释的原因,呈现脑内场景的仪器没能复现出琼恩记忆中那段在虚无之城里生活的画面。为了检验机器是否出现了故障,救援队的成员们以图像的形式成功复原了许多他对于其它时间段的经历的相关记忆,唯有那个特殊时期的事件无法从回忆里导出。
其他的乘客也都与琼恩有着相同的情况。尽管大致记得自己在千奇百怪的未知领域里亲历(也可能并非亲历)的一切,他们印象中的画面、声音、气息、味道、触感与其它感官接收到的信息依旧同签了保密协议一般无法直接泄露给查看记忆内容的读取器,就好似副空间自身启动了某种离奇又脆弱的保护机制,因结构出现了缺陷而没能成功消除他们的记忆,仅完成了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信息传播的轻度干扰。
不过此种程度的阻碍收效甚微,琼恩等人依旧通过电子脑里的字符排列将大致概括后的所见所闻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以供希伯维尔的克隆体和战略制定组的其它成员查阅和分析。
“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在一系列冗长的问答环节结束之后,希伯维尔说出了这句琼恩期待已久的话。
“已经没有了,统帅大人。”
“好,你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救援机的队伍接下来会尽可能地捕捉每一个它们能够探测到的智慧生命,也请你搭载我为你们准备的临时避难舰尽早离开。这里目前还处于副空间余震可以覆盖到的最外层区域,虽然遇难的概率和程度都比较小,在危害等级的划分上还未到达‘危险地带’的级别,但你们还是离远一点更好。我们还有其它事情需要完成。”
话音刚落,这个参与交谈的人形影像就站起身来,与另一位坐在对面靠椅上的立体投影一同消失在了这虚构的房间之中。而在其它各式各样的模拟空间里,与希伯维尔对话的数万亿遇难者(不限于厄里曼.琼恩的游轮里搭载的贵族乘客)也完成了对于相关信息的告知,收到了乘坐舰船逃往更远处避难的命令。
对于外界而言,所有的对话都在短短的一瞬里完成了由开始到结束的全部过程。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些所谓的“对话”甚至从来都没有发生,它们只是简单的信息交流被映射在早期人类刻板印象里的具现化结果,而非此次沟通所真正运用的形式。
……
(早些时候)
厄里曼.琼恩从反光的墙壁上打量着自己严重损坏的全新身体。
这勉强能算比较精细的金属造物,但制造水平谈不上多高,从外观上来看类似于尤古斯帝国在第二次史前扩张时期量产的某种粗制型号的迭代版本。
显然,副空间震的影响超出了预测范围,致使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经历了一次意识误传,这偏离了原本的计划。而这个造型奇特的世界令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回忆变得清晰了不少,他想起了自己曾得到过关于这副身体、这座城市、这片空间的记忆。
说来可笑,那是他在某一次短时间内失去意识并不受控制地捏自己左前臂之后获得的信息。
当时的他感觉得到自己经历了某种“覆盖”,像极了被鬼魂附身且后知后觉的受害者。
待那“鬼魂”离开他的肉体,它记忆的潮水也漫过了他的心头。
多年以后的今天,他成为了附身当初那位“鬼魂”的“鬼魂”,以人类的意志支配着这具金属残躯的蜷缩与伸展。
他静静地思索了一刹。
脑海中翻滚的记忆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被他附体的躯壳的记忆,还有这副躯壳的主人在过去的睡梦中覆盖他的意识之时获取到的关于他的记忆,此刻都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或许自己当初被意识覆盖的时候,对方也体验过相似的感觉。
如果这次和上次一样,被附身者在附身者的意识离开以后也会记住存在于附身者脑海里的部分回忆,那么这么多年以来他所收集的机密情报都很可能与之大量共享。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哪怕对方是位看似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的边缘生物。至于在那久远的过去被附身时所泄露的信息,对他而言则危害不大。
他深知自己急需在余震来临之前赶回游轮附近,尽可能地想办法控制住这具身体的位置以及找出应对这类紧急事故的工具。而做到这一点的难度也并没有超出他力所能及的范畴。
就在刚刚,这座城市内出现了连通其它空间的大型破洞,这对白色虚空内的居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
于是就发生了大段管道被炸毁,右臂被热射线击中,然后又被飞来的急救艇捕获的一连串后续情节……
在虽历经多次清洗但副空间海盗依旧泛滥的水熊座星系附近,遭遇突然的入侵也并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只不过入侵者们究竟是否属于海盗还有待商榷,但基本不可能是其它势力,所以暂且把他们默认为海盗便是。
这个世界经历过的科技变革无论是程度上还是次数上都远远不够,跟停滞不动没有太大区别。而这样的状态居然都没有使它被迅速拿下,再结合侵略者使用的武器和那些由500世纪的地球衍生文明生产的老式飞行装置来看,可以大致推断出侵略者的技术水平之低……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对方只是欺骗性试探之类的特殊情况。
作为在水熊座星系边缘出生和长大的原住民,他十分了解海盗们多样的战术和行为习惯。喜欢玩这类试探的派系几乎全部被消灭干净,整个星系和周遭范围内幸存的也仅剩在正规军的任何一支迷你舰远处都会抱头鼠窜的那部分副空间藏匿者。
他的脑子里混入了身体原主人的认知,知晓前往“母核”的快捷路线。那是位于世界深处的中央计算机,操控着整座巨构城市的运行,记录着每一位居民的基本信息以及导入的记忆(为了保障居民们的隐私,每一位合法者都可以选择性导入记忆,哪怕完全不导入也同样是他们的自由)。身体的原主人曾在那里担任过某项重要职务,后来因为心理问题而自愿辞职,在充当了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无业游民后选择了生产制造新生命的工作。
他研究过与这里的居民类似的机器型号,轻松黑入过那些型号的生命的电子脑,具体的复杂指令也清晰地记得。如果时间足够,他便可以通过对这副身体的脑部改造来完成一系列大范围控制。只不过在这一时期安全性不高。
可是与此种方法相比,利用身体的原主人在这个世界内的关系网直抵中枢,然后在关键时刻通过彼此之间的信息差冒充某种“先知”来说服同伴配合自己的做法反而还更加高效。
既然已经出现了一个可见的空间破洞,那么就说明还有许多不可见的结构缺陷也跟着一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常规外放信号转化为次空间广播并被接收的可能性不小。
他的游轮和附近已部署且刚刚加入叛乱派势力的太空站都会对周围的副空间进行“广域搜索”,捕捉任何可疑的信号。这帮趁火打劫的海盗们一定想不到这个存在感极低的空白世界会发出能被厄里曼集团的飞行器和水熊座叛军的驻扎地辨认出来的求救信号。
作为潜伏在旧联邦体系内的头号奸细之一,他掌握着向叛乱派展示身份的暗码和高层人员才能知晓并发出的求救码(接收方的系统在进行解读之后会自动显示为高级警报而不会暴露任何一位字符,非叛军势力则不会写入可以因接收了这串编码而报警的系统)。前者显然并不适用,毕竟叛乱派的人员里了解他真实立场的人也只有极少数罢了。若是使用了后者,那么就算太空站里驻扎的军队不会主动搭理无可构成威胁的海盗,面对他所发出的警报也绝不会不管不顾。
他也同样会发射游轮上的私用人工智能可分辨的身份信号,命令它派出无人机队伍前来完成救援。但本次意外事故很可能使游轮被挤出能够正常使用超光速引擎的畅通地带(未被叛乱战役破坏的内部航线)。所以目前来看更应该指望叛军们的援助。
这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世界,尽管缺乏战斗经验但是有能力多撑一段时间。他们并没有遭遇实力较强的那一批副空间海盗,况且以劫掠与统治为目的的他们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搬出碎星武器或更高量级的攻击手段来对这里进行打击。至少他目前还没有通过来自战场前线的共享视角看到引力波轰炸、裂解射线群、时停切割网等常规重型打击可能被使用的迹象。
若是撑到了援军赶来清扫战场的那一刻,这些几乎被束缚在永恒白昼内的机械生灵便有望在人类文明的带领下拥抱群星。
想到这里,被金属皮囊笼罩的琼恩向着他的某位“同类”走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远处的空间已不再是一片毫无多余色彩的空白,而是压抑的黑,渗入了些许点状的光斑。
这是他主观上的感受,结合实际情况之后则不再能这样形容。
迪普斯科σ-2409连续经历了意识的被覆盖与向外跳跃,入侵他大脑之人和他此刻所覆盖之人的记忆此时大量涌现在了他的意识之中。
那是厄里曼家族的两位巨头,琼恩与诺伦内斯。他们手握诸多星系的经济命脉,暗中将自己的獠牙伸向多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力机构与利益集团之中。而这也仅是稍有深入了解之人所能接触到的表象而已。
在这短短的一瞬,他从二人积累的深厚学识中看到了属于许多代人类以及其它文明的庞杂历史。如此突然的信息冲击令他一时间没缓过来,险些因为事实过于难以接受而跌倒在地。
投影着外部景象的墙面上吐出了一股无形的斥力,将他轻轻拖住,直到他可以平稳地站立之后才缓缓撤掉对他的支撑。
面对那似乎取之不尽,但是越久远便越模糊的信息海洋,他沿着记忆中时间线的正方向把注意力聚焦在了最近发生的事件上。
琼恩与叛军暗中勾结,参与策划了此次发生于水熊座领土的大规模杀戮。他本以为会像原计划中那样不受这次全星系湮灭打击及后续副空间异变的影响,可却在原本预计不会出现副空间震的“安全区”里遭遇了意识误传的意外事故。
当他占据了迪普斯科的身体之后,利用虚无之城本身发出的信号成功引来了带领他逃离的反叛方援助者和私人游轮上的无人飞行器。接收信号的游轮也得到了可视情况销毁原身体的授权,将琼恩意识误传前的电子脑拆解到无法被任何外来意识占有的程度。幸运的是,拆毁之前的它也还未被其它方向上传送而来的意识侵入——这是游轮自己的判断。
游轮上安装的人工智能群也在副空间的震颤中被向外界转移了一部分意识,但该程度的损伤并不会摧毁整体的运作。而游轮本身虽被带到了偏远且副空间较为不稳定的地区,却没有完全脱离可进行超距航行的领域。较为不幸的一点是,少部分飞行器在航行过程中出现了与游轮失联且无法找回的情况,原因可想而知,又是这次空间群落随机失控错位的作用之一。
与此同时,他的世界得到了解放,这对他而言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在短暂地失去意识之后,祈盼多年的愿望成为了现实。
而在无人机搭载着迪普斯科身体和琼恩意识的结合体返回游轮的途中,它所经过的地区所发生的小规模余震又一次不幸地招致了失控的意识传输。
他已接收到的琼恩的记忆到此为止,二人的意识于那一刹那发生了分离。他来到诺伦内斯的年老躯体上获得了控制权,琼恩则不知是去往了哪一具肉体上进行了二次覆盖,还是仍然留在那具金属身躯上完成了夺舍。
诺伦内斯属于尽可能得把每一件工具都利用到极致的那一类人,甚至连他所拥有过的每一副肉体,他都要体验完从幼年至衰老得难以动弹的历程之后才换下一具躯壳。而在替换身体之前,他还会体验一段身为无躯壳的数字生命漫游于次空间互联网中的人生。在虚拟宇宙的上载智能与物质世界的实体生命之间进行有规律的轮回,这就是诺伦内斯所热衷于的生活方式。本次危机恰好撞上了他还处于老年状态的时刻。
诺伦内斯完全不清楚琼恩私底下做出的那些背叛行径,却对他的部分行为以及他下属的行踪有所怀疑。所以迪普斯科的意识覆盖更是把琼恩逼向了随时可能暴露隐藏身份的危险境地,更何况前者的记忆中还保留了一份源自于琼恩记忆的间谍名单和反叛势力的军事基地分布图,若是被厄伦内斯得知便可能扭转不止一个超星系团的未来战局。
多到数不清的革命者的命运被悄然维系在了迪普斯科的“魂魄”中央,使无辜的他无可避免地被缠上了厄运的枷锁。
从右手被击中到刚才苏醒于诺伦内斯的身体中获取情报,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令他无暇喘息。他深知自己无处可逃,无用的逃亡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不可能输入琼恩的暗码来主动获得轮船的控制权并进行逃离。他无法完整记住里面的每一位字符,就算记住了也用处不大,琼恩在广播求救信号的时候就把他可能夺船而逃的信息一起发送了出去,锁死了船上的权限。
只不过琼恩完全没有必要传达多余的内容,毕竟早期的AI就能在这类情形下推理出外人夺船的可能,更不用说他轮船上安装的那些最新版本。但是琼恩多虑和爱说废话的个人习惯一直没有得到纠正,他也拒绝接受这方面的心理改造……
要向琼恩“自首”吗?他会如何在这个高风险地区处理意识的分离?可否先向安全区域的方向进行跃迁,然后在副空间余震的影响范围以外完成对分离意识的处理?可是前往安全地带的跃迁过程中会不会再次出现意识误传?
如果不进行超光速跃迁,仅以维持在光速以内的低效移动方式向余震影响较小的安全区域移动,琼恩会愿意为了处理他们的分离问题而大费周章地让游轮飞越相当于水熊座星系直径1/40的距离,而不是直接把他们做掉然后伪装成一场意外事故吗?就算成功飞到了安全地带之后再进行分离工作,又如何保证在遇到希伯维尔统帅部署于水熊座附近的舰队之前完成这件事,不让诺伦内斯保留一丁点相关记忆以及察觉异常,也不让统帅搜查游轮的时候发现问题?
既然无法保证意识分离安全有效地完成,那么一起清除二人的记忆能否解决问题?如果该手段可行,那么琼恩还会选择私下将他们处理掉吗?在已知琼恩多年以来一直在找机会除掉诺伦内斯的前提下,前者会为了保证迪普斯科意识的存活而只进行记忆清除,不对这副身体下手吗?
如果他在这里进行自杀,可否保证诺伦内斯的意识也跟着死去而不再次经历副空间缺陷的意外传输?可自杀之后就不必再考虑后续的事情,况且他也并不愿意就此终结自己的性命,自我了结的结局并不会比等待琼恩来亲自处理更好……
迪普斯科心中的答案在他心里问出问题的下一瞬间便将那些侥幸的想法否定殆尽。他无奈地发现所有推理都指向了一个稍有些绝望却又最为合理的可能性。
琼恩手下的团队曾在水熊座星系领土范围内重叠的巨量副空间里参与了数量可观的空间改造。其中带有“特别标记”的个体会充当囚禁特殊犯人的监狱,仅被琼恩本人和他最为信任的内部人员所知晓,也只有他们能够将入口开启。
无论是信息传输、物理碰撞还是空间跳跃都不足以从这些隐藏型位面的内部逃离。
他大概率会被扔进某个有去无回的单向入口,就像被吞入貔貅的腹腔之中。
对于厄里曼.琼恩这种理性胜过感性,虽维持着一定程度的道德准则但称不上心地善良的人,为了更有效地隔绝不稳定因素而花点时间将他囚禁比为了不让自己心生愧疚而故意不杀他才将他囚禁要合理得多。
虽然他所站立之处是琼恩的私人游轮,但是它依然没有获得对这副躯壳进行深度记忆扫描的权限,因此琼恩无法使用这一手段得知迪普斯科附身在了哪一个位乘客的躯体上。诺伦内斯等集团高层所注册的身体会受到统一保护,琼恩也是如此,他去往其它成员管控的飞船与星球时同样不会经受深度扫描。
由于共享记忆之后可以随机明白对方的些许想法,于是琼恩在与迪普斯科的身体分离之前都一直故意不去思考分离之后各种可能情况下的应对措施,这样就能够让后者尽可能地少接收相关信息,难以在真正分离以后做出充分的预测……
就在迪普斯科思索着对方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所在的宽敞走道开始悄无声息地改变形状,虽速度迅捷、程度剧烈,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仅有空气中飘来的柔和音乐用丰富的旋律提醒着身处其中的人周遭场景的变化方式。
坚硬的墙壁顺滑地扭曲成海浪的形状,拉扯着他头顶的天花板一起向前翻滚,铺展为一级级高速移动的动态台阶,将他像轻盈的羽毛一样向楼梯的尽头捧去。
他来到了游轮内数千个大型广场里某个偏小的场地的边缘,望见穿着武装衣服的各族乘客站立于滚动的台阶之上。汹涌地漫过视野的不仅是人潮,还有千奇百怪的物种构成的洪流。
嘈杂的交流声与惊呼声不绝于耳,这里聚集的多数生物目前都被外来意识操控着身体,而那些意识体中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成员对于此种情况不知所措。
“苍穹”的方向上降下了色彩斑斓的投影,或是以人形的状态出现,或是呈现为与其它物种对应的形态。它们落在每一位与之对应的生物身边,运用对方所能理解的语言进行情绪的安抚,情况的问询,还有对于住处的安排、现状的解释、未来可能走向的预测……以及说明目前能够提供的帮助。
迪普斯科的面前也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幻象,但他不愿透露实情,仅是以粗糙的谎言搪塞了过去,于是尽早结束了相关的问答,乘着脚下的阶梯朝住宅区的方向驶去。
尽管游轮被厄里曼集团输入了无法扫描他这副身体的记忆的指令,琼恩本人也难以解除,但它依旧可以对没有被“标记”的个体进行深度的记忆读取,甚至是扫描周围其它遇难飞船上的电子脑都能够做到。
排除了已被扫描的对象被迪普斯科意识覆盖的可能性之后,对仅剩的几个完全无法强行读取记忆的个体察言观色,分析他们做出的习惯性动作、微表情组合、说话的语气与风格,再根据琼恩记忆里的关于迪普斯科σ-2409的特征与之逐一比对,凭借身体原主人的已知特质计算出与迪普斯科的意识结合后较为可能表现出的行为细节,模拟意识和新身体互相适应的过程中容易呈现出的排异反应……琼恩的人工智能推断出了最有可能是迪普斯科新身体的那一副皮囊。
……
在几乎全员中招的意识误传中,厄里曼.诺伦内斯也经历了“副空间错位”,同样在去往了附近重叠的副空间且覆盖了一个人形生物的身体之后成功发送了求救信号。
于是两位重要目标里的另一位就这样被游轮完成了锁定。
与营救琼恩时的情况类似,无人机启动了超光速位移的手段,在一部分个体失踪的情形下前往了诺伦内斯的新身体旁。
上述做法纯粹是为了节省时间,毕竟从概率上来讲总会有一部分无人机可以幸运地躲过副空间破缺所带来的副作用,成功来到遇难者身边。可是在接到乘客后则会为了防止失踪以及意识误传而把飞行速度限制在光速以下,通过亚光速航行带来的钟慢效应让乘坐者减少主观上的等待时间。
而琼恩比他先一步得到了救援,因此操控游轮的人工智能所接收到的次空间广播里也包括了找到厄伦内斯后多种不同结果下的处理行动的内容。
无人机做出了判断,朝着与游轮所在地方向相异的坐标飞去。只不过坐在其中的厄伦内斯并不会看到真实的信息……
游轮中某个相对整体而言体积极小的部分也被其它部分隔离开来,经历了变形和组装,作为一艘脱离本体的飞船,向着与游轮截然不同不同的目的小心翼翼地驶去。
飞船以真空光速999.998‰的速度飞过了约为1.2光年长度的路程之后,在与游轮距离最近的隐藏空间入口处完成了减速与停留。飞船内部于此期间流逝的时间长度大约相当于21个地球小时,在时间膨胀的作用下若无其事地维持着危机降临前的虚假表象。
琼恩的计划取得了成功,厄里曼.诺伦内斯身体和迪普斯科σ-2409意识的混合产物以及前者意识所覆盖的躯体都被带往了通向未知领域的隐蔽缺口。
……
在那不属于清晨的清晨,他睁开双目,第一次从如此衰老的肉身中醒来。
身边那位与普通人类外观一致的服侍者将他选好的早餐放在了旁边的餐桌上。
在昨夜的聚会结束之后,他开始了朴实无华的一天。房间之内没有虚拟影像的投射,没有化学药物的刺激,没有的数字状态的极乐体验,仅有这简陋的木桌,洁白的墙壁,还有那由古恩陶诺文明遗留下来的昂贵浮雕。
当他推开藤丁格式的老旧木门,进入了正在发生变形的客厅,便发现前方的走廊失去了踪影,身后也立起了一道半透明的厚实墙壁。
侍者站在墙壁的另一侧微笑地直视他的双目,似是在观赏主动坠入陷阱的笼中之鸟。
“我运气不错,在你被发送到游轮内部的时候,我反而留在了你的金属身躯里,不仅没有再把我的记忆带给其他人共享,还依旧维持着与叛军势力和游轮的联系。另一个人的位置也很好找,这样处理问题的时间就减短了不少。”
迪普斯科立即明晓了对方的身份,可他却紧闭着双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结合自己记忆中游轮所具备的那些功能来看,他也大致可以猜出对方可能凭靠哪些手段发觉了自己的身份。他一直都清楚这一刻终会来临。
至于他为什么换了一具全新的躯体,也许是直接取出了已被他占有的电子脑,装入了另一副精密皮囊的头部。
对方似乎也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向着天花板挥了挥手。后者的表面泛起波纹,一个金属制品从涟漪中心现出形体,随后缓缓飘落,停滞于与那位侍者等高的半空中。
那正是迪普斯科遗失的右手。
“你此刻所占据的身体的主人——厄里曼.诺伦内斯,是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想清算的重点关注对象之一。他是影响我与叛军交换情报的棘手阻碍,可在外人看来我们却是无仇无怨的利益共同体……现在对你坦白这些也没什么关系了。总之源自于水熊座星系的副空间危机恰好让我找到了可以斩草除根的绝佳机会,现在的他就连换一副身体都无法做到。”
瞟了一眼表情错愕的迪普斯科后,侍者背过身去,握住了悬在半空的金属手掌,翻覆着细细观察了一番。
也不知是由何处传来的攻击,金属断肢在看不出任何打击手段的某种作用下碎成了坠向地面的粉末,从指缝间纷然滑落。而那位侍者则抹了抹手掌,用鞋底刮了刮地板上残留的碎屑,然后发出了在他看来似是挑衅的一声轻笑。
怒火涌上他的心头。他奋力地捶打着阻隔了自己与对方的半透明墙壁,嘴里咒骂出不知从何日起便自然学会的肮脏词句。尽管与之共享了一部分记忆,但他还是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做出这样无厘头的举动,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类情形下如此冲动易怒,只因此种程度的侮辱就失控至这般丑态。
恍惚间,他回想起了某幅暂未坠入遗忘深渊的梦中画面。一位捶打半透明墙壁的老者凝视着站在另一侧的他,发出声声怒吼。
而此刻的身份发生了逆转。他自己成为了梦中那愤怒的老者,而对方则跟梦境里被操控着转身走近墙壁的自己一样,紧盯着受困的老人,张开了闭合的双唇。
“抱歉,我绝无任何想要嘲讽你的意思,你刚才所听到的仅是因无奈而发出的苦笑,击碎断肢的行为则是为了根据你后续做出的反应而对你的身份进行最终的确认。我知道这样非常不尊重你的想法,但这很快就会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中变得无足轻重……
还记得你第一次梦见自己成为人类的时候吗?你好奇地轻捏了十几下手臂上的皮肤,引来周围人怪异的目光。”
他捶打墙壁的动作停了下来,正如梦境里发生过的那样。
“想起来了吗?那也是我早年的亲身经历——久远到我自己都不记得到今天为止换掉过多少副走向衰老的躯体。我曾陷入过短暂的无意识状态,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正捏起左臂的皮层,脸上摆出一幅奇怪的表情,脑海里涌入了你在那片白色虚空里的些许记忆。
而在稍早一些但差不多同样遥远的过去,我和我的团队通过产生希格斯玻色子的对撞实验奇迹般地凭空轰出了一只金属断手。那是你被热射线击断的右手,通过短暂开启的时空裂隙进入了我当时所在的星球——那实际上只是由副空间错乱带来的极度罕见的随机事件,单纯的激发希格斯场或进行矢量玻色子融合、胶子-胶子融合、夸克-反夸克湮灭都不足以产生此类夸张的效果。你也曾在自己的梦境中看到它躺在粒子加速器的环形真空管道内,与那时的我一样对背后的真相一无所知。
我的收藏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日渐加剧的。我精心保存了数不尽的岁月,今天终于迎来了可以在你面前展示的时刻。
最近这次副空间剧变的现状导致我也对你进行了一次‘附体’,让我得以知晓你所了解的过往,包括你梦见和经历的万千事件。
我也曾梦到两人隔着半透明墙壁对立而站的场景,当时的我对于余光扫过的反光面中隐现的男人十分陌生,并不知道这会是遥远的未来中属于自己的躯体。我在你的梦境中窥见过自己,也同样从你所梦见的我的梦境里瞥见了望向你的我和凝视着我的你。
多亏了这次意外,让我回想起了这一切。时隔不知多少个千年以后,水熊座事变引发的副空间震使你我二人的命运再次交织。当然,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很久,对你而言则没过几年——虽说由于纪年方式的原因,你们那儿的一年在你们的主观长度里更长,但是你在那里经历的时间流速比我慢了太多太多。
说实话,这个结果确实挺令人惊讶。除了‘超自然异象’之外很难再找出更合适的词组来对这种级别的巧合进行解释。
我之所以愿意向你坦白这一切,一是因为我有十足的把握把你和诺伦内斯困在这辈子都无法使身躯或意识逃离的封闭空间中——毕竟他所占据的身体也已经被我找到,二是因为你有权在失去性命前了解真相,仅是共享少部分记忆并不能像这样较为完整地传达我的想法。非常抱歉,你虽然没做错任何事却遭遇了此种不平等的对待。你是无辜的,可我不敢冒着风险把你放走。
这是一个很好理解的逻辑:在副空间震动带来的影响下,若A的意识覆盖了B,则B会在A的意识离开后随机获取A的大量记忆,A也同样可以获得B的记忆。因此,待你的意识离开这副躯壳的那一刻,恢复意识的他便很可能会记住你回忆里保留的我的那部分记忆,让我叛变计划的每一个重要步骤或许多步骤都被他尽数得知。
可我同样不能尝试着把你们的意识分离,将你一人的意识发送出去,或是不做任何干涉,任由你的意识在副空间缺陷的加持下自然脱离并覆盖其他人,再让他们拥有你的记忆……在副空间震荡的频发区里,任何意识传输的过程都不具备充足的保障。无论是让他的记忆里完全不参杂你的记忆,还是只传送出你一人的意识而非混合产物,都有着太多的不稳定因素,哪怕我自己运用的手段完全没有任何失误,多重空间混乱的现状依旧可以让它们无法成功。不过无论成功与否,保留着我记忆的你依旧相当于一个随时可能被外部力量引爆的炸弹。
而对于记忆删除,已知的任何一种还能让你意识存活下去的手段都无法保证记忆不可被恢复及读取。就算给你装上与我同级别的防火墙,也等同于把危险源增多了一个。我不能只把他送入封闭空间,阻断他意识返回的路径再将占有了他身体的你记忆清除……这样仍旧没有足够的保障。
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你可能早就预料到了我会向你陈述的这一切,我现在所做的对你而言只是倾倒出你无法接受的无用措辞。不过我并不会祈求你的原谅,我所做的这一切解释也仅是为了给自己的行为赋予合理性而做出的自我安慰……可是对不起,我已经想不到比这更合适的解决方法了。
我最近心累得很,真的不想再纠结这种狗屎一样的,电车难题的畸形变种。好在这次所需的牺牲不是很严重,你还有机会度过较为精彩的余生……所以麻烦你了。”
影像播放完毕,厄里曼.琼恩的声音与三维投影在半透明墙壁的另一侧即刻消失,地板上金属右肢的残渣也转瞬间失去了踪影。
眼前的半透明隔墙开始“蒸发”,两侧以及后方的厚壁破散成了融入地面的细碎尘砾,更远处的屏障也纷纷褪去形体,将背后那副完整的金属身躯呈现在了迪普斯科眼前,本该脱离身体的右手也被完好无损地与前臂的断面拼接在了一起。
随后,他的双脚也陷入了流沙般塌陷的地板,紧接着全身上下都被光芒环绕,开始了似是刹那又仿佛永恒的超然下坠。
琼恩从始至终都没有踏入这艘飞船的内部,只是飞船上的子体AI根据琼恩多次切换次空间私密频道后成功传达的信息(其中一部分也因副空间的不稳定性而发生了误传,但是接收方不具备解读能力,于它而言与噪声无异),将自我生成的影像和声音播放了出来,再根据具体情况调整播放的节奏和内容,必要时进行对话及进入实体化的物质皮囊。昨夜与迪普斯科欢笑畅谈的同伴们也尽数是物质化后的人工智能为了给他提供消磨时间的活动而准备的形体。
在那不远的过去,厄里曼.琼恩的游轮进行了长达数月的亚光速滑行,抵达叛军组织秘密开启的较为稳定的一次性航道,顺着它跃往几千光年之外某个无法进行任何超光速移动的“瘫痪区域”里,把船上的所有超空间引擎都轻微地破坏至不稳定的状态,将其伪造成副空间破缺所带来的错误跃迁和部件烧毁,再与水熊座星系附近仅剩少量舰船的边缘舰队“偶遇”。
大统帅的子意识体所派出的救援机赶到了他所在的受难游轮上,将蒙在鼓里的乘客们逐一带离。而琼恩则会在自己陈述的真相里参杂些许谎言,瞒过身边的贵族,瞒过希伯维尔,瞒过最先进的测谎仪,继续等待下一次交换情报和交流策略的时机,为更多战役的打响埋下伏笔。
就连统帅本人也没有强行读取他私密记忆的权限,仅有他愿意分享的那部分才可供外界阅读,正常情况下的防火墙强度根本不可能被任何势力短时间击破。本次因错估副空间混乱带来的影响而疏于防护的事件是琼恩本人此生犯下的最大失误,也是令他每次回想起来都极度渴望抹去的污点。
但他的生命历程不会止步于一次意外,人类迈向遥远未来的步伐也同样如此。全新的国度会逐步状大,将变革的剑锋指向那在旧时代的余晖中扎根的腐朽政权。但在那之前,人类还面临着不止一个急需与之对抗的外部威胁,不止一场酝酿于星穹阴影下的天灾人祸,不止一个牵涉着猜疑与取舍的生死抉择……
在这段微薄时光的最后,厄里曼.琼恩、希伯维尔、反叛组织和那必然于燃烧的旧夜下新生的磅礴纪元,都终将成为推动人类文明擢升至更高处的垫脚石之一,化作历史河床上转瞬即逝的滚滚微尘。
而这群名为“人类”的,渺小又伟大的狂妄虫豸,也会被新生的文明无数次地跨越,与它们一同迈向那不可抵达的永恒尽头。
……
他正穿过不可逆的空间隧道,向着没有退路的“结界”坠去。
比他所踏入的一切梦乡都更加真实的梦境向他袭来,他也朝着那仿佛比任何现实都更为虚妄的真相退去。
海量的数据卷起知识的漩涡,使浪花般细碎的信息片段扫过颤动的认知边界。那是任何一种已知感官都无法正常接收的信息湍流,此刻却直接灌溉于他敞开的记忆沟壑之上。
他“看到”无止境延展的时空维度包裹着无穷层次的不同宇宙,在更为宏大的“全集”内部演奏着公理与逻辑的狂想曲。
面对那无尽数量的坐标轴,吝啬的“造物主”安抚着某个如婴儿般啼哭的宇宙,从中抽出了十三条,将十条给予空间,三条给予时间。
那正是他自身所属的大宇宙。尽管他没有丝毫凭据来证明这一事实,但他就是如此笃定,似乎彼此之间存在着难以言说的共鸣。
无形的巨物在无限大的尺度和有限多的维度里碰撞与撕扯,孕育智慧,构筑文明。
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壮举被其中的文明完成。他们统一了这广袤无垠的神圣疆土,作为全新的掌控者塑造出无数辉煌璀璨的口袋现实。
被称为“大爆炸”的创世事件一次次地闪过,使诸多高速膨胀的泡状空间在口袋现实内的量子涨落中诞生、成长与消亡。
他“看见”七个空间维度蜷缩到了普朗克尺度的微小领域之内,三个空间维度暴露在宏观展开的状态之中。而那顽皮的时间维度,也偷偷地将臃肿的身躯藏匿在了凡人的视野之外,只给他们留下一条窥探自己冰山一角的一维狭缝。
这是他所在的口袋宇宙经历的事件。只因创造者们将其划分到了三维空间与一维时间的那部分组合类型里,它与诞生于它内部的泡状空间便只能可悲地被禁锢在仅有四个宏观维度的时空连续体之中。
他“望见”时间的丝线被拉扯得更加松弛,揉成了天鹅绒状的杂乱线团。“过去”不曾凝滞于他从未停止前进的足迹之后,“未来”也不再奔腾于充满未知色彩的遥远前方。而那些直线结构、曲线结构或是其它低维几何结构所对应的时间之上,大宇宙无从涵盖的遥远彼方,盘踞着他羸弱的大脑无力构建的理想乡。
又是战争,一场接着一场。或是为了某种利益,或是为了其它利益。残酷、空虚却又无数次难以避免地重新出现。
它们发生在他所能理解的世界以及超越他想象的层级内外。从冷热兵器的碰撞交融到神学军火的广义覆盖,由形而上宇宙的超验本体至使数理逻辑崩塌的无涯天堑,再往上遍历那永无终点的概念阶梯……每一种程度和形式的博弈手段都存在于某个宏伟整体的部分之中。
而某团泡状空间那微不足道的一角里,进行了一场对他而言无比特殊的战役。
它们是被称为“尤古斯”的智慧物种和一批更加古老的超现实生命团块,在充斥着局部维度展开与副空间缩放的“人工战场”上,牵动大统一能量团的狂暴轰击横穿宇宙长城中的星系群落。
物理法则被它们肆意玩弄,一次次地历经覆写与重塑,大大小小的空间被切割、合并或“蒸干”为无法继续衰变的低能级真空。
少量的空间承受不住同类们的挤压,于是破裂、变形、转变为具备其它性质的个体,或是融入更大的空间里。性质越相仿的空间之间的排异反应越弱,同类型且同能级的个体之间则会褪去边界,合并为同一片空间。
物质、能量、时空、规律……他的家园在这种种“炮火”的交汇下编缀成形,如狂舞的泡沫般从现实之海的涟漪中欢跃着涌现,成为泡状空间内更加微小的闭合球体,隐匿于或高或低的能量场之间。
这个仅有七千光年半径的空泡与大大小小的同胞或其它奇形怪状的副空间靠拢、拼接、折叠、重合在一起,好似形态各异的海绵互相挤压,将名为“玻色子”与“费米子”的水滴吸收和排出。
外部存在的领域、内部交叠的领域、不内不外的领域……所有来自其它空间的光线都会透过它的“滤网”,尽数汇聚为纯白色的合成光,若是一直受困于其中便永远无法寻找到真正光源。
身为这座白色监狱里降生的居民,迪普斯科σ-2409心中明白,只有其它空间照射而来的光线才会受到这“滤网”的干涉,毕竟自己所属的城市中时常充盈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对于原有的白光的色散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这差不多足以得出它无法“过滤”外来光线以外的那部分光。
对于从其它空间涌入的粒子,不同性质的副空间所能容许的种类、通量都不尽相同。而它目前的结构并不允许重于中微子的粒子通过,光子涌入的总量的也一直维持在可进入的阈值附近,导致它呈现出基本恒定且始终不明不暗的亮度。
可原有的结构被悄悄地撕裂又重新缝合。巨大的飞行器通过暂时打开的裂缝飞入其中,留下了开拓的印迹,于是那座熟悉的复杂管状城市便随之完成了属于它的塑形。它并没有像许多居民自认为的那样被安置在白色空间的正中央,而是大致位于直径的三等分点上。
也许是为了宣告自己率先探索的事实而做出的富有象征意义的行为,尤古斯人会在每一片新发现的空间内留下风格迥异的造物,或是如玩乐般随手抛出粗糙简陋的畸形架构,或是以对待艺术品的姿态精心勾勒出恢宏磅礴的世界群落……遗憾的是,从它们拥有的技术水平来看,他以前所在的那座硕大的机械城市显然非常接近前者。
强大的文明往往更容易被其它种族所铭记,哪怕它们带来的战争和灾祸远多于和平与繁荣。
创造,观察,遗弃,顺便清除记忆……这便是它们对初代居民们所做的一切。
诞生了他的世界不过是被它们抛在脑后的无数粗制滥造的作品之一,可它终究还是在苟延残喘地存续了上万个周期之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黎明。
水熊座动乱所造成的破缺令繁星的光辉第一次照进虚无之城的金属管道,无需透过任何空间的“滤网”,也不再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
他的求知欲已经得到了满足,随之而来的是一丝黯淡的惆怅。可源自信息涌入的精神冲击仍然没有停止,他还“看到”了更多。
巨量的外界信息倒映在了这条隧道和跟它具有类似性质的副空间中,只有经历了极长的时间跨度,在它们与自身所属的泡状空间一起变异之后才会被从中吐出,发散到口袋宇宙内余留或新生的其它世界泡里。
他所接收到的信息主要是与自身有着较大关联的那一小部分,所起到的作用大致相当于对他阐述了极为模糊的概括版本,无数的细节都早已被遗漏在了他触碰不到的角落。他也不可能再把这些知识传达给剩余的同胞了。
面对这光影缭乱的幻境的倾泻,他最后一次沉溺在了缺页的梦里……
……
双脚接触地面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多少冲击,传送进行的非常顺利。可是迪普斯科仍旧双腿发软地向前跌倒在地,目前的他仍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肉身。
他侧着脸趴在湿乎乎的草地上,头晕目眩的不适感还未完全从他的头颅内被驱赶而出。就在离他不足十步的距离下,曾属于他的机械空壳的仿制品静静地平躺在那里,像一座纪念往昔岁月的金属墓碑。
目力所及之处,是他认知内的三维景观所能堆砌出的极致之物。或许在幕布般的黄沙尽头,绒毛状的天空下方,吞吐着黑白焰火的简并态云层和啃食着硬质彩虹的山川的交界处,千千万万个与他一样被流放到这里的流亡者在共同等待着新的来客,邀请他加入他们亲手铸就的乐园。或许在覆满鲜花的太阳表面,锈迹斑斑的风暴中心,内层时空的拓扑缺陷和虚粒子海洋的漩涡深处,孕育着不止一个蓬勃发展的智慧文明……但此时的他不愿对于这个违背常识的领域思考如此之多,坦然接受它的存在便是。
或许厄里曼.诺伦内斯的意识所覆盖的躯体此刻就在附近的某处。或许他们能够在这个超现实境域内及时合作制造出能够完成意识转移的仪器和其它足以作为容器的身体,开启全新的人生,甚至是被发射到空间外层的电子云里,迈出通往意识永生的一步……但现在的他也无心寻找那位既陌生又熟悉之人的身影。
他累了,此刻只想多趴一会儿,轻嗅这充满生机的大地的芬芳。
他知晓了渴望了解的关于起源的真相,亲自踏足了不曾前往的异界边疆。可他仅有的余生所剩无几,眼前的缝合景观也与期望中的世界的模样相去甚远,自己熟悉的一切和妄图触碰的一切又坐落于无可企及的彼方。
他从一个封闭的世界去往了另一个封闭的世界,增多了可见的景象,缩短了存活的时光。熟悉的归属感被陌生的新奇感取代,不可控的危险随时可能将他卷入其中。
这究竟有没有让他的人生变得更加贴进自己从前的向往?他也难以给出答案。
他不过是某个革命计划中突然冒出来的牺牲品,无人真正在意他的选择与感触。可笑的是,他能够理解囚禁自己的人所做出的行为背后的逻辑,为了某种宏大的目标而趁此机会拔除自己的眼中钉,然后在不可控因素的推动下不得不让他也跟着一起做出顺带的牺牲。只不过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难以让他接受此等唐突的命运骤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或许他应该心怀感激,感谢厄里曼.琼恩歪打正着地帮助他的族人们从白色的监牢中解放,无论对方是否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做出了那一切。
如果空间破洞没有出现,他得以按照原本规划好的人生正式作为探寻者的一员飞往白色虚无的边缘,那么情况大概比现在更加糟糕。
但是破洞并不会因为没有了琼恩就不会出现,那群海盗也未必能真正地战胜他的族人。他们也许还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开疆拓土,并非像琼恩强硬安排的那样成为被纳入统治的副空间自治区,而是作为能够被水熊座新政府认可的独立政体与之建立盟友关系……当然,这全都是无法证实的猜想。在两种情况所推演的未来中,受难与获益的总人数比例也难以判断。
尽管疲倦的他已经不再对琼恩留有一丝恨意,可他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就远离了自己熟知的一切,此种落差对于一个虽渴望接触未知但内心深处却极度怀旧的感性生物而言需要很长的缓冲期才有望完全平复。况且他究竟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也是个未知数。
这是他身为小人物的渺小悲剧,在莫名的动乱中被迫卷入他人引发的危机,最终融入每一次朝代更迭后托起全新国度的累累白骨,与数不尽的普通人一样被遗忘在历史的旮旯里,任由磨灭记忆的时光洪流将其吞没,再也无人问津。
厄里曼.琼恩没有像本可以做到的那样让他在这个空间里迅速死去,反而放任他在保留认知的情况下随着时间的流逝衰老而亡。这是因为对他还留有一丝仁慈之心,还是为了减少某些未知的风险,抑或是单纯没必要做出其它选择,仅是让他困在这里慢慢等死就足够达成他的目的?他无从知晓,也无需明了。他仅保留了琼恩的部分记忆,并不能猜透他所有行为背后的动机。如果最后唯一能记住他和在意他的人反而是这位囚禁自己的元凶,那就真的足够讽刺了。
他发出一阵释然的大笑,直到疲惫地开始干咳,让往昔的记忆与空洞的未来在逐渐干涸的唾液里一同埋葬。
他推开大地的拥抱,第一次从浸满露水的草皮上站起,抛下过往所有对于未知的期待,所有满足心愿的喜悦,所有直面现状的困苦,所有充斥生命的虚无……拖着垂死的老旧肉身游离于这最后的天堂,再也没能凝望那天鹅绒形的世界、天鹅绒状的时空、天鹅绒般的幻想、天鹅绒似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