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风摇曳，寒柳初醒。
白玉山庄的长明灯灭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又重新燃起。
玉嬿在凌晨的微光里踉跄出逃。遭此不测之后，如今的白玉山庄已经不再是她温暖的家。
却不想，这凄惨的流亡路上，也能招来心怀不轨之人。
只见斜次里滚出一个肉球，须发皆无，满脸横肉，正是白玉山庄兴风作浪的那位派来要她命的。
玉嬿提了提精神，剑在鞘中隐隐而动。
“玉小姐，你不必动手。”
微光中从天而降的男子，年青生动，玉树临风。
玉嬿之前从未想过武林中竟还有这样温文尔雅的男子。他说话的语气轻柔干脆，却刚好能拨动女人心中那最难拨动的一根心弦。
但男子杀人却滴水不漏。
玉嬿还未回话，就看到他食指像蛇一样蜿蜒在光头的腋下及心窝，眼睛里似乎有红色的蛇信子喷出，身体绕着光头迅速地转了一个圈。
眼前便多了一具热气腾腾的尸体。
的确是热气腾腾，因为尸体的光头顶上还在冒着缕缕白烟，而他的眼睛像被戳进了两支火筷一样，早已是两个焦黑的窟窿。
玉嬿不喜欢看这光头丑陋的尸体，但她却喜欢看这温文尔雅的男子。尤其是在他杀人的时候，那凌厉迅速的身手，根本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玉嬿盯着他看，他也盯着玉嬿看。
中间隔着光头冒着白烟的尸体。
“你认识我？”玉嬿问。
“我认识你。”男子答。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认识你。”
玉嬿笑了，她看到男子眼中露出那样一种羞涩的表情了。
就像她刚满十四岁的那天，大师兄玉辰在山脚边采了野花送她时候的眼神。
那一刻，玉嬿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大师兄。
这一刻，玉嬿也知道，自己必将属于这个男人。
所以她笑了。
女人终其一生，不就是在寻找一个能轻而易举征服自己的男人吗？而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
2
“我叫肖云天。”
半日的相认，半日的云雨。
玉嬿无心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她只知道，这辈子，无论这个身体还是这颗心，都要交付于身边这一个温暖的人。
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有时候语言太多余，不如用心体会静默。
“我喜欢你。”肖云天继续说。
玉嬿从心里深深地笑了。
“喵——”
本来守着门的灵猫忽然从草屋门挤了一个小缝，一下跃上床榻。
屋外疾风如剑。玉嬿迅速裹了衣服，一个挺身站在屋子中间，看了一眼灵猫，才稍稍整理了衣衫。
刚才躺在床上的枕边人已然不见，却从门口闯进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彪形大汉，进门倒头就拜。
“玉小姐，在下护驾来迟。”
玉嬿瞪了他们一眼，“黑虎白虎，就凭你们，也能护得了我？那我恐怕早都死了几百次了。”声音不高，却充满不屑。
两个大汉跪着互看一眼，垂头说：“大奶奶也来了。”
只见门外夕阳残照的光影里，一袭红衣翩然而来。玉如意红扑扑的脸蛋衬着红衣娇俏地出现在玉嬿眼前。
玉嬿真想闭上眼睛继续刚才的温情，但她现在却只能面带笑容，轻轻地给面前的玉如意一个拥抱，故作嗔怪，“姐姐怎会来这里？”
玉如意并不理会玉嬿的笑容，她环视了一下屋内，盯着体温尚存的床榻，柔柔地说：“师妹从白玉山庄不告而别，我们还以为是谁惹恼了师妹，急忙下山寻找，却不想，你在这个茅草屋里约了人啊！”
玉嬿并不脸红，高声笑了起来：“还好是姐姐你来了，要是大师兄来了见我这样，必定不会轻饶于我。既然姐姐明白玉嬿的心思，我想我就不必瞒着姐姐了。”
“啪——”
一个凌厉的掌风掴在玉嬿的脸上，留下五根火红的手印。
玉如意眼中带着仇恨，玉嬿眼中也萌出愤怒。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玉如意变了一张脸，轻蔑地盯着玉嬿，就像盯着自己手中玩弄的一条死鱼。
玉嬿眼睛没有眨一下，“因为你嫉妒。”
“错，是因为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3
屋外的风忽然冷了许多，一丝一丝地溜进这拥挤的草屋之中。不光玉嬿的身体在颤抖，连跟着玉如意前来猎捕玉嬿的大汉们也忍不住轻轻地颤抖起来。
玉嬿的身体抖动地越来越厉害，可她高高扬起的脸，却在笑。
她在笑，她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打得好，你这一巴掌，打得我心里欢喜。”玉嬿边笑边说。
玉如意倒是有些吃惊，望着玉嬿的嘴，等她说出后面的话。
“你打我打得有多狠，就说明大师兄伤你伤得有多深。”玉嬿眼中留着笑过之后的轻蔑，挑衅地看着玉如意继续说，“你们成婚以来，他都没有碰过你吧？”
玉如意气急败坏，右手扬起一阵红色的光晕，劈头向着玉嬿打下来。
玉嬿这次早都料到她的动作，退后两步，待她掌风渐弱，反手扣了玉如意的手腕。
“你越生气，越证明我说中了事实。”玉嬿保持着笑容，并不准备还击。
却没料到身后的两位彪形大汉此时却暗中护主，趁着玉嬿和玉如意对峙的时候，从背后射出两枚银针，端端正正地打在玉嬿的两个肘关节处。
玉嬿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玉如意就势抬手，一个掌风把眼前的玉嬿打退在草屋的床榻之前。
木床顿时折成两半。
玉嬿也活生生地落到了两名彪形大汉的手里。
“黑虎，白虎，莫要伤了小师妹呀。”玉如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两个彪形大汉说话，“在把她喂狗之前，你们不做点儿什么，是不是会浪费了这么美的姑娘？”
黑虎白虎两人相视一笑，架起受伤的玉嬿飞身而出。
忽然，冷风四起，掀翻了草屋的屋顶。
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虎白虎架着垂手而立的玉嬿又一步步退了回来。
三里之外，一位黑衣男子双手抱肩站在那里，肩上伏着一只黑猫。
4
玉嬿此生最喜欢的，就是那只黑色的灵猫。还有，今天遇见的男子，肖云天。
而此刻，他们就在对面，站在自己的敌人面前。
她知道，自己已经不用被他们送去喂狗了。
不曾想，却是玉如意先开了口：“云天？”
云天？
对于玉嬿来说，这是她听过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暧昧的称呼。
肖云天也开了口：“如意，让他们放开我的女人。”
玉嬿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如意，放开我的女人。
他称呼她的原名，看起来他们早就认识，而且，认识匪浅。
玉如意苦笑了一下，摇着头：“你的女人？原来被这个小狐狸在这茅草屋里睡了的男人是你？”她的眼中其实已经泛起了泪花。
“是我，”肖云天的脸上没有表情，但谁都能看到他眼里的温柔，“所以，她现在是我的女人，我现在是他的男人。”
玉如意和玉嬿同时笑了。一个笑得满脸苦涩，另一个笑得心满意足。
“所以，我更不能放了她。”玉如意的声音已经不再温柔。
红裙卷起一阵香风，黑虎白虎手中的玉嬿转眼到了玉如意手中，四根银针直指着玉嬿的喉头。
但，肖云天的手指也并没有闲着，他的出手比玉如意的出手更快更准。玉如意瞬间已被肖云天点了穴，准备出针的手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了。
黑虎和白虎也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他们没有被点穴，但主人已经发不出指令，他们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动作。
玉嬿袅袅娜娜地走到灵猫站立的地方，灵猫“喵”一声窜进她的怀中，她也大大方方地钻进肖云天的怀中。
如意人虽不能动，眼泪却可以掉下来。
“云天，你告诉我，你我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的感情，此刻是要在这里断了吗？”她说，“你忘了师傅派你此行的目的了吗？”
肖云天的眼睛眨了一下。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浓郁，晦暗，像年久失修的房顶长出的蘑菇。
是师傅。
5
没有声音，甚至每个人的衣角都没有被微风带起一丝动静，一指神魔已经像一片羽毛一样落在众人面前。
他抬手掸了一下袖子上的灰尘，玉如意那边却被震退了三步，被点的穴位已然解开。
四个人瞬时拜伏在地。
只有抱着灵猫的玉嬿突兀地站在那里。
玉嬿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他对着玉嬿笑了一下，玉嬿心头莫名一震。
他继续看着玉嬿，却对地上伏着的四个人说：“起来吧。”
玉如意虽然在这里败了，但她还是有功可表:“师傅，白玉山庄的庄主白如鹤已死，他的大弟子玉辰也就是我如今的夫君已经接管了山庄。弟子请师傅示下。”
“白如鹤真的已死？”一指神魔拿眼睛看向肖云天。
“是的，今日七七已过。”肖云天认真作答。
“那他已经知道杀死自己的人，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指神魔又问。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得呆在那里。
“该伤心的人，是如意，而不是你。”一指神魔看着玉嬿说。
“你的目的是什么？”玉嬿和如意齐声而问。
“我的目的，如意已经替我做到了。而且，我现在要去检查这个结果。”青光一闪，地上已经没了一指神魔的影子。
“云天，你知道怎么替师傅解决仇人的女儿吧？”风中飘来这样一句。
6
二十年前，有一个名震江湖的风流公子。
他的一指神功练得出神入化，整个武林都经不住他的一个弹指。
但他却在一夜之间封了手，隐退江湖。
接着便有一个故事传出。
风流公子爱上了更风流的女人，而女人在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后，便带着孩子与一个天生白发的男人私奔了。
他最终找到了她，抢回了孩子，也用自己的一指神功了断了自己深爱的女人。
这就是一指神魔痛恨白如鹤的原因。
白如鹤就是那个抢走一指神魔女人的男人。
上面的故事，是一指神魔曾经给年少的肖云天讲的。
可肖云天今天才明白，被一指神魔抢回去的，其实是白如鹤的女儿。
他收她为徒，教她武功，也让她成为他复仇的利器。
而此时，如意已经飞一般朝着白玉山庄去了，黑虎白虎如影随形。
每个人都跟着向着白玉山庄而去。
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结果。
如意要去质问自己的身世。
肖云天要去完成师傅的任务。
玉嬿要去保护师傅最后的尊严。
但他们却到得太晚。白玉山庄的正殿里已是死灰一片，包括大师兄玉辰在内，所有人已经尸横遍野。
灵猫远远地悲号一声，从玉嬿手中窜出。
一指神魔的尸体也赫然躺在一片死灰之中，旁边是白如鹤的寿棺。
“师傅的遗体呢？”玉嬿的心里已经全然凌乱。
“白如鹤不惜毁了自己的尸身，死了也要打败一指神魔。”肖云天边说边走向师傅的遗体。灵猫竟已趴在一指神魔那里安静地死去。
白如鹤让人在他的棺木里装了火药。
因为他知道，一个骄傲的人，一定会亲自检阅自己的胜利果实。
而一指神魔就是一个骄傲的人。
不管什么人，在最得意的时候，往往最松懈。
肖云天眼神近乎空洞，“玉嬿，你的父亲死了。”
似乎谁都听不懂他这句梦呓般的话语。
但如意却是真听懂了。
她有一个秘密：她从七岁起就长了满头白发，每次洗头都要用师傅特质的药水浸泡才能保持黑色。
“玉如意”。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白如鹤看了师傅的信之后，拔了她一根头发，便把她许给玉辰，并在自己名字前面加一个“玉”字了。
也许白如鹤在用手碾碎头发的那一刻，明白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如意是自己的女儿；另一件是，自己女儿头发上浸泡的剧毒已经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如意是白如鹤的女儿，那么白如鹤身边长大的女孩玉嬿，才是一指神魔真正的女儿。
结局
玉如意转身奔逃而出。
她从小就幻想自己能有个父亲，长大之后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玉嬿看着玉辰的目光透着恐惧。
她害怕听见答案，可是，答案似乎已经铺开在她的胸中。
昨日，一指神魔在草屋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是她见过最慈爱的笑眼。
那一眼，她小时候见过。
他用一只黑猫把她引到山下，问了她的年龄，然后慈爱地摸了她的头发，最后把那只黑猫送给了她。
“是的，一指神魔就是你的父亲。当年他狂怒之下杀了师娘，抱走了如意。而当时他真正的女儿，也就是你，和你的师傅白如鹤当时一定不在山庄。”肖云天说出了答案。
“但我师傅没有再去找一指神魔？”玉嬿问。
“你师傅害怕一指神魔知道如意不是自己的孩子之后，会杀了她，再来抢走你。”肖云天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开口。
残阳如血。
白玉山庄的空气在一丝涟漪之后，陷入了永久的沉寂。
两位一世的仇敌被后人葬在了一起。
世间已没有那个弹指间让人灰飞烟灭的一指神魔。
春意料峭，大山在一片死寂之中，萌着生机。
肖云天冷峻的背影站在风里。
玉嬿问:“你会不会带我去浪迹天涯？”
肖云天说:“我会。”
后来的江湖，终于出了一对神仙眷侣。
传说中，也有一个白发红衣的女子，日夜飘零。白日长歌，深夜啼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