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孟暮雨,今年20岁,在上海上读大学。大一来学校报道时,是我妈妈一个人送我来的。同一个寝室里的女孩都是爸爸妈妈一起送过来的,甚至有的连爷爷奶奶也来了。所以当我们母女刚进寝室时,就收到了好几个异样的目光。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我妈说,我爸对我是个女孩子很不满。我爸是农民出生,家里穷所以结婚晚,当我妈怀上我时,我爸几个堂兄弟都好几个孩子了。
当时所有人看着我妈的肚子,都言之凿凿地说肯定是个男孩子,我爸每天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我爸没有亲兄弟,在农村里这是个很大的弱势,是要被人欺负的,特别是我爸这种沉默寡言的老实人。
看着堂兄弟们家个个都好几个儿子,我爸羡慕得很,一心只想赶紧生几个儿子,这样就不必跟他一样,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谁让别人家一个被欺负,立刻就站出来好几个壮小伙子呢,我爸惹不起。
当年我爸在产房外一听说我妈生了个女儿时,脸立刻就黑了,二话不说转身拂袖而去。后来我妈身体不好,也没能给我添个弟弟,我爸没法接受这种令他格外难堪的失败,对我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
从我懂事时起,我就异常的乖巧听话,每天早上悄悄起床,自己穿衣洗漱,吃完妈妈给我做好的早饭,背起书包像一只小猫咪一样轻轻地从沉默的爸爸身边走过,自己独自去学校。
上初中时,我爸带着我们娘俩去了城里,为了养家他什么都做,一开始去工地上做一些体力活。后来工资实在太低,就自己想办法学了一点维修的手艺,进了一家工厂的维修部上班。尽管有手艺傍身,一个月能挣六七千,但也是靠加班熬上去的。
我在城里上初中和高中这几年,他几乎没来接我放学过。每天早上我早早出门时,总是看见他坐在门边默默地抽烟,他平日里那张严肃得让我有点敬畏的脸,隐藏在若隐若现的烟雾中,整个人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这座雕像很少主动跟我说话,更别说关心我的生活和学习了。虽然我的学习一直都很努力,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但他好像从来不在乎。我常常在心里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他就会多抱抱我,用他粗糙不堪的大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甚至亲昵地用胡茬扎我的脸。
初中高中这些年,他几乎没来学校接过我。只有一次他好像是临时有事经过我们学校,碰巧赶上我们放学,就顺路送我回家。
那天我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有点紧张,我不敢伸手抓他的衣摆,而是紧紧地抓住摩托车后面的金属杠。那天路上的车很多,他在紧急避让一只突然冲出来的狗时,不小心把我从车上甩了下去。
那时我的脑袋大概是磕到路牙上了,短暂昏迷了几分钟。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爸爸抱在怀里,鼻腔里充满爸爸身上传来的机油味。我感觉他把我抱得很紧,平时看起来坚不可摧,高大强壮的男人居然在剧烈地颤抖。
我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感受过他慌张害怕的情绪,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奢望,也许他是爱我的呢?
可那件事以后,爸爸跟我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他还是很少正眼看我,也很少主动跟我说话。我心里升起的小小希望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有一次我做完作业出来倒杯水喝,他仍然坐在门口抽烟,我喝完水正准备进屋,他突兀地开口说了一句:“小雨,给爸爸倒杯茶吧!”
我默默地倒了杯茶递给他,他伸出手的时候,我居然眼花看成他想摸摸我的头,可是他没有,他似乎迟疑了几秒,才伸手接过我手里的茶,再没对我说什么其他的话。
高三上学期有一天晚上我在学校上晚自习,下了很大的雨,虽然我带了伞,但是仍然被淋得很狼狈。校门口有不少学生家长来接他们的孩子,我一点也不意外我爸没来。
离开学校门口没一会我感觉身后有一个高大的黑影一直紧紧地跟着我,既不上前也不离开。我很害怕,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一直到我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家网吧时,那个黑影还在,吓得我一头钻进网吧里躲了起来。
那晚我在网吧躲了一个多小时,等雨停了以后好心的网吧老板娘送我回了家,我妈还在上夜班,我爸不在家。洗完澡后我扑在床上委屈地大哭了一场,对我爸愈发失望。
高考时我考得很好,是我们市的高考状元,当我拿着上海一所有名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给我爸看时,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好像他看到的不是录取通知书而是一张水电费通知单。
那段时间很多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我,还有人想让我给他们的孩子补习功课,有一个补习学校邀请我去他们那里给孩子们上课传授经验技巧,我糊里糊涂地就去了。
暑假即将结束时,那晚我给孩子们上完最后一节课,拿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我开心地坐车回家,快到家时我突然想去肯德基里给自己买点好吃的慰劳一下,就转身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街心公园,抄近路往肯德基走去。
没想到那时我身后已经坠上了一个不怀好意的身影,就在我走到一处树影下时,那人突然冲出来直接抢我手里的信封。惊慌失措的我吓得尖叫不已时,还死死地抓着信封不放,这笔钱不能给他,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那人跟我拉扯几分钟没能得逞,竟然拿出一把匕首来,我惊恐地看着那一抹寒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个高大却有些佝偻的身影从斜刺里冲出来,猛地撞在那人身上。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尖叫声,厮打声,还有溅到我身上那温暖的感觉。
大学寒假我回家时,我妈突然跟我说起高三那个雨夜,原来跟在我身后的是我爸。其实高中以后每一个晚自习我爸都有去接我,但他从来没有告诉我,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看我到家后才回厂里上夜班。
那晚我爸穿着雨衣在网吧外待了一个多小时,第 二天他发烧了,我却一无所知还对他充满了怒气。我妈跟我说起这件事时,我呆滞了好一阵,才转身对着爸爸问道:“爸,其实你很爱我对不对?”
爸爸还是沉默不语,严肃的目光穿过擦得一尘不染的镜框,默默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