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一)晚自习之前

冬至一过,天黑得越来越早了,晚上放学时,路边的路灯还未亮,走了一会儿,陆续亮起来了,剩下两三只坏掉的,独自黑暗,像一个句子里出现的标点符号。

梁可裹紧了围巾,低头快快地走。

“梁可,梁可。”

回头一看,是靳超。

“回家吃饭呐?”

他自带路边老大爷的熟捻感,梁可心想。“嗯,你呢?”

“我也回家。”他们两家都离学校近,晚上回家吃个饭还是很方便的,吃完就回校上晚自习,时间刚刚好。

“阿姨给你做什么吃的?面还是米饭?”靳超嗓门大,说话时敞起胸脯,校园里他的熟人多,还还时不时打个招呼,连带着梁可,都被周围的人瞄了好几眼。

“没啥,就面,我们家晚上习惯吃面。”

“面好啊,吃面舒服,我也喜欢吃面。”靳超乐呵呵地说到。

一股冷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刘海,一抬头,靳超正看着她。她这才注意到靳超只穿了个校服,里面是件毛衣,没穿外套。

“你不冷么?”两人打出生起就是邻居了,虽然不是门对门地近,但也差不了几个巷子,小时候一起玩儿,长大了同上这片的学校,情谊还是有的。梁可看他穿的薄,便有些担心。

“没事儿,不冷。”他抖了抖肩膀。

“这周末你打算干嘛呀?”靳超问道。

梁可被问的有些奇怪,都高三了,还能干嘛,当然是在家温书了。不过靳超这小子,肯定周末还想出去玩儿。

“在家看书。“她慢慢地说,强调了每一个字。

“哦,本来我们还想……“话没说完,靳超看见了对面走过来的人,两步迈过去,肩膀碰碰那人。眉毛都跳了跳,”又去滑滑板了?下午去找你,你都不在。“

”去了沿江路一趟。“

是经远和他的狐朋狗友,都是滑板社的,本来学校有规定,升了高三得退社团,经远他们不退,和学校闹了好一阵子,每个班都知道,最后还是迫于压力,退了学校的社团。不过他们继续玩儿,翘了课出去玩,和学校对着干,没在怕的。学校不会不管,梁可觉得过几天他们的事迹会再次传遍学校。

“牛啊,老经,势不屈服,你的滑板精神一定会在学校里流传下去的。”靳超边说,边伸出大拇指。经远那一帮子人笑笑。

梁可这才跟经远打招呼,“吃过了吗?“

经远点点头。

“嗯,我和靳超回去吃饭了。“

靳超拍拍经远的肩膀,“我们俩去吃饭啦。”

梁可闻到了烟味儿,经远是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和她家是背对背,经远父亲是警察,常不在家里,她妈妈沉迷于广场舞,一个人在家也待不住,经远常常一个人在家,吃的也是自己解决。梁可妈妈常说,那家两口子把孩子害了。可不是么,经远又学会了抽烟,真跟社会小青年没两样了。


梁可一回家,她妈妈就说,“回来了啊,我给你下面。”梁可嗯了声。

“别坐着了,趁这会儿不能看看书啊,你没看别人家孩子吃饭都在看书,都高三了,就得争分夺秒的。”梁可她妈耿慧琴抖落着面条说到。

梁可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古诗词手册,坐在板凳上看起来。

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面条端过来,上面有个荷包蛋。

“吃饭吧。”耿慧琴说到。

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发动机声音,梁可知道,她爸爸回来了。

“你爸来了,我给他下面。”

她爸一来就推开厨房的门,看来一眼,一句话不说,往她奶奶的屋子里走去。不一会儿传来掰花生的声音。

“给你爸端去。”耿慧琴有些气恼地说。

梁可爸向来在她奶奶屋子里吃饭。梁可放下筷子,端着一大碗面进去。梁建国磕了一堆花生壳和花生皮。梁可奶奶戴着眼镜靠在床头,盖了被子看电视。“小可吃过了吗?”“吃过了。”梁可回了声就出来了。

外面风冷,梁可反倒被吹得清醒了,她看向灰暗的院子和另几座黑漆漆的旧屋,不禁感叹物是人非。他们都曾在旧屋里住着,她小的时候和爷爷奶奶睡一个炕头,后来二叔家有了弟弟,他们四个人睡在一起,再后来二叔家搬出去了,她搬去太爷爷曾住过的小屋住。高一的时候家里修了新楼房,他们全都搬到了新房子里,房子多了起来,他们四个人,一人一个房子住。

“快进来吃饭,饭还没吃完呢!”耿慧琴喊到。

梁可进了厨房,端起有些坨了的面。

“你奶奶今天说,大房里铺的地板砖太冷了。嫌冷她怎么当时不花钱自己铺木地板啊?一个人占着座大房,我们吃饭都没个地方。给你二叔买了楼房,现在怎么样,人家还不是不要她,你二叔那么孝顺,怎么不把她接到楼上去啊?”耿慧琴的声音低却清晰,一个字一个字都蹦进了梁可的耳朵中。

“还有你爸,真把我气死了,我给买的衣裳人家嫌土不要,就你爸那土眼窝子,跟你奶奶咋那么像,都四十几的人了,还以为他十八,就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真和那些跳广场舞的女人是绝配。”

“嗯。”梁可点点头,喝了一口面汤。

“我看经远家灯黑着,她妈又没回来?摊上这么个妈,真是把孩子害死了。“耿慧琴又若有所思地说。

耿慧琴给自己下了碗面,这才坐在桌边开始吃,“经远哪有这么一口热饭吃啊?我一天上班累死了,还赶着赶着回来给你做饭。“

“妈,我吃完了。“梁可放下碗。



(二)经远

周六下午课间,顾妍来找梁可。顾妍家住另一个巷子里,她爸妈在城里繁华地区开了个超市,也经常忙得脚不沾地。

“小可,诶,出来。“顾妍站在门口向她招招手,她在校服外面穿着件羊毛马甲,手插在兜里,校服裤腿是改过的,收紧了显出细细的腿型,不像一般人的松松垮垮。顾妍戴着副玫瑰金的眼镜,显得脸精致又小巧。一说话班里所有人都看着她,梁可赶紧出去。

“你们班的人大课间都不出去?“顾妍扔给她一块口香糖,说到。

“嗯,都在学习。“

“果然是学霸。”

梁可在理科重点班,顾妍在文科班,一中本来就重理轻文,文科班的升学率向来没有理科班好,学风也不如理科班的。

梁可和顾妍一起站在栏杆旁边,一条走廊联通两座教学楼,下面的花园旁边有人在打羽毛球。

“你知不知道,经远昨天差点跟人干架?“

梁可有些震惊,她连干架这两个词都很少听过。不过慢慢想来是经远,还有最近他做的那些事,也不奇怪了。

“为什么?“

“他们在沿江路滑滑板,有人不小心撞了二中的人,就吵开了,最后闹得要打架。“

“打起来没有?“

“没,我今天早上去找经远,他脸上身上好好的。“顾妍的嘴巴红扑扑的,好像染了唇膏,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着急。

“哦,那就好。“

“我说,今晚要不要一起聚一聚,今晚没有晚自习。“

梁可想起了耿慧琴,她觉得可以说晚上在学校直接上了晚自习,不回去吃饭应该也没事。于是她说好。

“行,放学我来找你。”顾妍说着,轻巧地转了个身,上楼去了。

梁可看向对面的教室,经远就在那个班,也不知道他下午来没来。


最后一节是化学课,化学老师听写方程式,梁可一向对化学不感冒,绞尽脑汁地写出硫化铜的置换反应,有几个实在写不出来,最后空了好几个,看看同桌的,写得整整齐齐,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能借我看看吗?”时惟点点头,把自己的给她。梁可心里很仰慕他的同桌,这孩子平时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桌兜里收拾地比她还要整洁,话不多,声音清澈好听,尤其擅长理科,这让梁可坐在旁边很是受益。

有一次大家偶尔说起生日来,梁可才知道他比自己还要小半岁,下回和她说话时就叫了声“时惟弟弟“,时惟淡淡看她一眼,气氛立马就凝固了,从那之后,她和时惟的话更少了,后来她才知道,不能随便叫男生弟弟。

她对着方程式,把错的用红笔改过,又把不会的抄下来,时惟写得又快又好,她把纸还给时惟,问到:“你怎么学的,有什么秘诀吗?“时惟说:”没有,多看几遍,记清楚就好了。“

“嗯。“她只好笑笑说。

时惟已经收拾好了书包,他一放学就走,也不上晚自习,学校门口为数不多的几辆车里面,有一辆就是接时惟的,有时出校门时她能看到,时惟爸爸下了车等时惟,接过时惟的书包放在车上,然后载着时惟回家。而她,她爸爸从来没接过她,不管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有一周没说过话了。


下课铃起,她收拾好书包,顾妍在后门等她。

“走吧,先找老靳。“顾妍挽过她的胳膊。

靳超在十一班,在经远隔壁。

一靠近十一班,就看到一群男生扎堆站在走廊里,靠在栏杆上,校服敞开松松垮垮,说说笑笑。一看到她们过来,“呦,顾姐,来找老靳啊!“说话的男生个子很高,是十一班的体育委员,笑嘻嘻的,嘴巴又大,牙齿又白。

”老靳呢?“顾妍问。

“放水去了。“

“今天什么安排啊?把我们哥几个也带上呗。“

“那可不敢,耽误你们打篮球啊。“顾妍笑嘻嘻地说到。

“你们把老靳拉走了,我们打球人手也不够啊。”他们果真拿着一颗篮球,一个男生放在指尖立着转。

靳超走了过来,“你们怎么来了?“

“有事找你,我们四个,快走。“顾妍拉了靳超的袖子就走。

“诶,我先走了啊,改天再打。”

“草……“

他们在背后的哄笑声中向前跑去。


“不是,顾妍,拉我去哪儿啊?“

“走吧,去找经远。“

“经远没来学校?“梁可这才反应过来,否则她们刚刚路过经远教室就应该去找他的。

“没啊,他应该在沿江路,滑板滑上瘾了,怎么不从江里掉下去……中午给他打电话他说不来学校就挂了。“顾妍有些失望地说到。

“去沿江路吧。”靳超打了辆车。

“这小子怎么了?以前也没这么疯啊,大冷天的搁江边上吹风,叫我去我都不去,十二班那老王也不管管。”靳超也有些抱怨地说到。

“他们那一帮子人,学校怎么都不管?“梁可说到。

“管什么,家长都不管,学校怎么管,我之前听我们班主任说,学校叫了好几次,他们的家长不是联系不上就是不愿意来学校,给老师气得够呛,更不愿意管了。“顾妍嘴快,几句话已经说清楚了。

“这人哪,有时候就得靠自觉。“靳超在旁边说。

“别说风凉话了,小可,尤阿姨是不是最近又不回来?“顾妍问到。

“嗯,反正最近晚上回去,经远家的灯都没亮,尤阿姨应该去跳舞了,经叔叔前段时间就去执行任务了,还没回来。“梁可说到。

三人皆是沉默。

一路穿过繁华的老街,两边的商铺闪烁着昏黄的光,行人纷纷行走,又驻足,在小摊子旁买菜,买吃的。谁又比谁好一点呢?梁可自嘲地想,耿慧琴每天早出晚归,在一家小公司当会计,赚钱养家,梁建国干着一份若有若无的工作,钱一分没有给这个家庭、家务一点不干,除了突如其来的暴骂之外不会和她说话。梁可有时看着他对外人和风细雨、笑意吟吟地说话,觉得简直是两个人,他为什么不能对这个家好点呢?难道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儿,因为耿慧琴没生出儿子,所以才对她们娘俩儿不管不问?


沿江路上有很多车驶过,不知道经远他们在哪儿滑滑板。他们沿着里面的步行道向前走。

“小可,明天我去逛街,你去不去?”

“不去了吧,我明天早上洗澡,下午得去补课。”

“我明天下午也补课啊,我爸又给我找了个数学老师,在宝山花园那儿。”

“我在建宁小区那儿。”

“哦,那也不顺路。”

“靳狗,你这次模拟考考了多少分?”

“问我这个干嘛,这能告诉你吗?不过你爸爸我就没跌出过前十。”

“去你大爷的!老狗贼……”顾妍拉着梁可去追靳超,一捶捶砸在他的棉袄上。


在前面的路牙子边,他们看见了经远。经远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显得有些单薄。他的眉峰突出,鼻子挺峭,眼睛和眉毛都是如墨一般的黑,在光下,梁可觉得他眉毛上好像生了一层霜。

“经大哥哥,还滑呢。”靳超笑嘻嘻地说到。

“你们怎么来了。”经远看看他们仨,一起的另两个男生站在一起,他们嘴里都叼着烟,经远也拿了一根,还没点着。

“我们老远来找你,今晚就别滑了呗。”靳超说到。

经远转过身,跟他那两个兄弟说了声,他们表示没事。经远收了滑板,跟这三个人一起走。

“去哪儿啊?”梁可问到。

“前面就是乐途,去那儿吧。”顾妍说到。


顾妍的脸色并不好,打进了KTV梁可就发现了,梁可借口上厕所,把她拉到了一边。

“怎么了,不高兴?“

“你看他那鬼样子,看到就生气,跟什么人不好,旁边那两个一看就是混社会的,才多大啊他,就学也不上,还学会抽烟了。“顾妍瞪着眼,也不看梁可,手冰冰的,梁可拿自己的去暖她。

“待会儿进去好好跟他说说。别生气了,阿妍。”

一进去,两人搁沙发上坐着,两双大长腿,大剌剌地伸着,背靠着沙发,倒是挺安逸的。经远脸上没什么表情,靳超则摇着头闭着眼,哼起了歌。

两个女生坐在中间。

“吃的已经点了,妹妹们想听什么,靳哥给你们表演。“

“坐下吧你。“靳超被梁可按了下去。

“经远,你多少天没来学校了?你还当我们是朋友吗?“顾妍慢慢地说到,她的声音略有些低哑。

“学校里没什么意思。“经远不在意地说到。

“那你就跟他们混?还差点打起来?“顾妍听完更生气了。

“跟他们怎么了,我跟他们是一个水平,在一起玩儿正好。“

“经远,你还考不考大学了?“梁可也生气了,她问道。

“不考。“经远有些疲乏地揉揉眉头。

“不考你以后干什么?“

“我跟你们不一样。“经远的声音很平静。

靳超忽地站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经远,我们四个从小一起玩,一起长大,你凭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凭什么不上学?你不读书,将来有出息吗?”他说得急且激烈。

经远低着头,看不清眼睛,“我跟你们不一样,没有人期待我考上大学,没有人盼望我有出息,我就这么自生自灭,不干扰谁,也不靠着谁。“他的语气冰冷,似乎有一种坚强的决绝。

“你真幼稚。“梁可说到。

“你就不想想经叔叔和阿姨吗?你对得起他们吗?“顾妍已经流了泪,哽咽地说到。

“别提他们!他们配吗,我一年四季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他们早就抛弃了我,没资格再管我。“

“经远!他们是你的父母,给了你一个家!“靳超说到。

“可是这个家里有什么?一个常年不回家的父亲,一个每天出去跳舞,和不同的男人勾搭的母亲,还有什么?我回到家还不如一座坟墓!“经远抬起头,眼眶里蹦出怒意,痛苦又挣扎地说。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服务员端上了菜和饮料。经远打开一瓶啤酒,顾妍从他手里夺过。

“你他妈别管我!”他怒吼道。顾妍被吓了一跳,终于憋不住,哭出声来。

“经远!”梁可和靳超同时说。

“对不起,阿妍。”经远的手有些颤抖,没人看到他藏在眼底的泪。

“阿远,你的父母怎么样,不是你的错,我们自己要好好的。”梁可很难受,她原来不知道,人在难受的时候,说话声音也是低哑的。

“对啊,阿远,既然改变不了他们,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靳超说到。“我妈是老师,身体不好,还要照顾我。我爸去外面打工,找了小三,又生了个儿子。”梁可的心颤了颤,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却从来不说起。每个人都戴了一副面具,表面上嬉笑怒骂,可能真正的脸上是面无表情的,对待他人,对待这坚硬的世界,我们必须这样。

“我爸妈每天一回家就吵架,我不明白,有什么好吵的,那天我去超市,看见我爸和一个售货员很亲密,我一直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我妈妈。”顾妍在梁可怀里,泪水流得更甚。一切都那么简单,那么静谧,那些在书本里、网络上、故事里的故事,轻描淡写就变成了现实,压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压得每个人都那么痛苦。

梁可流下了眼泪,“我和我爸爸,已经一周没有说话了,他们都嫌弃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生活的压力,我不知道。”

没错,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就要面对糟糕的事情、压力、冷暴力、折磨。可每个人都是这样。四个少年在房间里哭泣,他们的哭泣是默默地、无声的,逐渐有声音了,月亮从窗户里照进来,神也附耳聆听,苦痛的人类多么渺小。我们有征服山峦之力,却逃不过精神的惩罚。他们的肩膀是单薄的,因为他们还未担过生活的重担,但却要负起感情的沉重枷锁。这一切是无声的、是窒息的、是明天还会继续的。

少年人啊,人类啊。


(三)如果需要一个结局

经远次日回了学校,在操场跑步时,他们寻找彼此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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