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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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愿,无怨,世世业结。

一、

我叫姜梧晴,是个寻常的山里姑娘。

名字是姜介游取的。他说,这很像我。

与寻常女子一般,一辈子无非就是劳作、婚嫁、生子、劳作、死亡。十四岁的时候,爹把我嫁到山那边一个屠户家里。

嫁为人妇,当守妇道。婚后多年,我无出子嗣。夫家一纸休书,将我赶出家门。兴是读过书的缘故,我知晓“休书”对女子及娘家的残忍。所以,我决定一个人终此残生。

山上的梧桐树还在,学堂还在。我闭目坐在树下,遥想当年,正是在此处遇到了姜介游。

姜介游袭一身灰布长衫,站在梧桐树下,明晃晃的阳光穿过细密的梧桐叶落在他脸上、肩上,我甚至看得清他的睫毛、发丝还闪着光芒。上山的路不好走,他便牵起一个个初入学堂的学童的手,走过那段颠簸的路。我想我的手是他见过最脏的了。

那时的我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不合身的衣裳,脸上、衣服上、手上都脏透了。姜介游毫不犹疑地牵起我的手,并试图用衣袖擦拭我脸上的污渍。我乖乖地、睁大了眼睛瞧他。后来学到一个词“玉质彬彬”,我就想起当初的光景。

我还记得,初入学堂时,我常念叨那个叫作姜介游的少年。

“回来了。”我睁开眼,竟在此处重遇姜介游。此时的姜介游是学堂的教书先生。

我嗫嚅了好久,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他浅浅的笑着,牵起我的手向前,一如往常,走过那段颠簸的路。

以梧为媒,我们很快成亲了。说来也巧,婚后第三年,我竟有喜了。

肚子一天天隆起,而胃口却一天天变差。介游也由喜转忧,甚至都顾不上学堂的事务,整日地陪着我,给我请大夫。

山上路不好走,没有大夫肯来。介游常常跋涉数十里买些药回来。我吃了药怎么也不见好,神形日渐消瘦,介游更见倦怠。

一日,介游欣喜,称郎中来了。见他如此模样,我也欣慰。介游很殷勤,在郎中面前忙来忙去。郎中搭脉之后说无碍,介游与我顿觉心安。

不料境况越来越糟。就在临盆前一月,我时常恍惚,好似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若不是手放在肚子上还能察觉到些许胎动,我与死人没什么两样。阳光好的时候,介游常带我到梧桐树下。介游不在的时候,梧桐粗壮的枝干就成了他的臂弯,我需得倚靠着才能支棱得住身体。即便如此,我从未想过死。我要撑着,一定要撑到孩子出世。

或许是力气用尽了,就连体内最后一丝气息也在游离。声音像是卡在喉头,抽都抽不出来。介游的影子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我想,我终是挨不到头呵。介游寸步不离,他必定也料到了。我想哀求介游将孩子强行取出来,可肢体的每一部分都不听我使唤,眼神、声音、动作,直到彻底不听。心中的思绪在打结,一个一个,最后一个结在腹中孩儿上,他们没了。我也没了。

我亲眼看见自己的灵魂是怎样被抽离出肉体,看见自己像纸片一样在黑白无常手中被蹂躏、带走,看见介游跪在床前,伏尸痛哭。

黑白无常锁着我,拖拽向前,叮叮当当。

前方有座桥,桥头坐着一个妇人,是奈何桥和孟婆吧。待我走到她身前,她从背后端出一个汤碗送到我面前。汤水混而浊,却不能掩饰我此时的鬼模样。眼睛瞪得很大,像两盏白灯笼嵌在脸上,我试图合上,却怎么也不能够。孟婆说冤死的人通常都这样。我的脸血红,我不禁用手触摸,手也是红的,触碰处竟滴着血。我隐约记起来,我腹中骨肉一寸寸化成血水,血水怨恨地在我腹中疯狂翻泳,然后向外渗出,一寸一寸,直至我灵魂的每一处。

黑白无常逼我喝下孟婆汤,我不肯。兴许他们沾染上我身上的血水觉得恶心了,就将我丢在地上交由孟婆处置。

孟婆语重心长:“孩子,喝了吧,喝了就不觉得苦了。”

我反问她:“喝了,我身上的血水就会褪去吗?”

孟婆摇头。我亦摇头。“既然无法褪去,那么我就无法忘记我的苦。”

孟婆无奈,点头又摇头。“三日之后,轮回门将开启。孩子,去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过你只有三日期限。”我拜别孟婆,拖着锁链,叮叮当当。我庆幸自己没有喝孟婆汤,否则我将不认得回家的路。

介游呢,仍旧跪在床前。他的手、我的手都在我肚子上,就如我和孩子都还在的时候。他的眼紧紧盯着我,不知怎么就蓄满了泪水,一汪一汪。我就站在他身后,锁链叮当作响,他听不到;我眼中的泪水混着血水滴下来,他看不到。只能,他看着死去的我,我守着心殇的他。

我是不能见阳光的,在黎明之前我离开了。山那边有座庙,香火很旺,我是鬼,入不了庙。可我偏要去。

庙外的佛光让我不能近前。其他孤魂野鬼远远地劝我别去,会灰飞烟灭的。我不听。佛光像利剑穿透我的灵魂,血水汩汩而流,我踩着血印匍匐向前。我伏在佛光里,神佛若有灵,定知我诚心:若用三日苦难换得守介游一世,我心甘情愿。

三日之期已到,我未入轮回门,亦未得神佛应允。我终变成孤魂野鬼,此时若想再见介游已是不易。我伏在佛光里不能起身,锥心刺骨地疼。

不记得是第几日,神佛显身。他说:“人鬼殊途,你不能守他一世。”神佛隐去佛光示意我离开。我不起身。

神佛叹气,说道:“你原可于子时守他一时,休动妄念!”

我回答:“介游曾说,若在佛前虔诚祈祷,定能感动神佛,得与心爱之人相守。”

神佛摇头离开,佛光重现。我伏在佛光里,虔诚祈祷四百年。

人间一年,地下十年。

一日听得有人唤我,不必回头也知是他。可他怎会来此,难道是我的诚心感动了神佛?

他披散着头发,衣服上血迹斑斑;双手、双脚锁着锁链,像鬼一样;他几乎是向我飘过来,我忙喝止他:“你怎会在此?”

他浅笑:“四十年了。我来得晚了。”

我听着心悸,追问他:“你怎会在此?”

他还是岔开话茬,说:“真不知这许多年,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这就来陪你,守你生生世世。”

四百年,四百年的日日夜夜,终于值得了。

我向介游伸出手,佛光就在他身前。我不能眨眼,我看到介游在触碰到佛光的瞬间,灰飞烟灭。

我不信介游真的已死。我忘记鬼魂是不能触碰佛光的,否则会灰飞烟灭。介游是真的死了,肉体没了,灵魂也没了。我恨。

神佛隔空问我:“世事本如此,无需妄执。你还要等吗?”

我虔诚叩首,回答他:“请让我离开吧。”我走出佛光。神佛慈悲,许我一世轮回。

孟婆还坐在桥头。我远远望见她端出汤碗等我。我走上前接过汤碗,有些犹豫。很久未见自己的鬼模样了。汤水中我的脸煞白煞白,我不禁用手触碰,原来我灵魂的每一寸血水都已褪去,这难道就是我没有灰飞烟灭的缘由?

灰飞烟灭,我想起介游。我问孟婆,介游怎么就死了?孟婆叹口气,似乎不忍诉说。原来介游对我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他直觉得是那个郎中害了我和腹中孩子。他想找那人对质。怎料走出山才发现,那人医德恶劣,竟害了不少人。介游决定为枉死的人报仇。他苦寻那人四十载,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寻到了。就在状告那人的前一日,介游惨遭不测,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打伤。

“姜介游郁结于心,就……”孟婆未说下去。

我捧起汤碗,一饮而尽。

我记得我伏在佛光里,日日夜夜锥心刺骨的疼,为何要如此我不记得;我记得有个叫作姜介游的男子向我走来,然后灰飞烟灭,可他是谁我不记得;我记得我有一个死去的孩子,可他在哪儿我不记得;我记得有个郎中害了我和孩子,害了许多人,害了姜介游,这些我都深深记得。

五百年一轮回,我需等。

终于等到了。我与那郎中生于同一世。我姓薛,他姓王。我们之间隔座山,还隔着比山都要深重的仇恨。

我叫薛长生,生于一富庶人家,从小享尽优荣。后来我成了兽医,然后结婚生子,事奉双亲,生活圆满幸福。他叫王二,生于一贫农家庭,后来成了羊倌,娶了个哑巴媳妇,生了个残疾女儿,终日为生计奔劳。我很欣慰。这就是报应。

秋日露水重,太阳很大了我才出诊。经过水渠时见一群羊正吃得欢,我驻足观看。突然,一只健硕的羊倒在我脚下。老羊倌顿时着了慌,蹲在羊身前不知所措。我是兽医,但这种状况我未曾遇见,不知如何是好。我明显察觉到它有些颤抖,紧闭的眼中竟流出了泪。我第一次见羊流泪。

老羊倌叹着气说:“十年了,老了。到时候就不中用了。”

果然,我见老羊倌在集市上卖羊,卖的就是那只病羊。它趴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毫无精气神。我想不会有人买的。

王二带着他女儿来了,他们直冲病羊走来。原来病羊低价出售。

病羊随着二人乖乖离开。我紧随其后,我真想看看报应。一路上,病羊像活了过来,王二和他的女儿像捡了宝一样笑个不停。我转身走开。

几日之后碰到王二,他请我去看看他家生病的羊。我拒绝了。接二连三,我都没去。我心里乐得慌。

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长着羊腿的人,很眼熟。他叫我梧晴。梧晴,我听着耳熟。我问他:你为何叫我梧晴,是梧桐的“梧”,晴空的“晴”吗?他回答我:是无情,你怎就如此无情。我被吓醒了。

第二天,王二的女儿王小小来找我,请我去看看羊。我明明想说不去,却鬼使神差跟着她去了。

羊的状况很不好。“它这样都快半个月了。”王小小说着就哭了。我狠狠心告诉她:“没事,这是正常的妊娠反应,是快产羊崽儿了。”她听了,顿时就笑了。她放心地趴在羊肚子上,自言自语:小羊小羊,你快出来呀……

我一直觉得羊想说什么,可它是羊,什么也说不出。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同样的梦。我梦见一个羊身人头的怪物,他红着眼数落我:你怎就如此无情。我再一次惊醒。

七日之后,我得知那只羊死了,连同它腹中的孩子。“报应”,我想过,却始终说不出口。

王小小来找我,不骂也不闹,就一直哭。

半个月后,上方削去我兽医的职位。我回家的时候恰巧碰到王小小。她死死盯着我,好像在说:“你没资格当兽医。”我就从她怨恨的目光中走过。

王二在去当局的路上跌下山,摔坏了腿。是王小小将我从职位上拉下来。这时她才十岁。

半年后,羊疫盛行。我不是兽医,但还可做兽医的事,我决心祛除羊疫。历经数十日苦心琢磨,我终于研制出一种药剂。

我踉跄着来到王二家,看到王小小正趴在圈门上仔细端详着羊。王二倚在草垛上,慈祥地看着王小小。

我把药剂送到王小小眼前,她不接,甚至都不看。我说:“这是治疗羊疫的药剂,收下吧。”最后还附上一句,“我不会再害人。”

王小小望着我,许久才接过我手中的药剂。她告诉我:“我知道自己不该恨你,可我就是恨。”

从王小小家出来,我神情一直恍惚。对面一辆卡车开过来,我来不及闪躲,直接倒在车轮下。车轮碾过我的身体,鲜血汩汩直流,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不知怎么此时竟想起我的药剂还没有名字。叫什么好呢。“解忧散”吧。

我突然想起姜介游。

孟婆桥旁,我见到了那个羊身人头的怪物。孟婆说他就是姜介游,在此处已等了近百年。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记得我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姜介游说:“我讲给你听。”

我们前世是相爱的恋人。我早他一步离开尘世。我在佛前苦等400年,等来一眼、一面和他的灰飞烟灭。

“我的魂魄散在佛光里。我竟在那里遇见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她冲我笑。”原来我死去的孩子在那里,她护着我,自己却消散在佛光里。

“我们本要历经无尽轮回,但我佛慈悲,许我们人间一世。条件是他要取走我们身上的一样东西。若能与你再相聚,一切都值得。于是,在你的这一世,我成了羊,她成了残疾的王小小。”

“这一世,我无法自由寻找你。十年,上苍见怜,在水渠旁让我遇见你。你是兽医,我深知自己只有生病才能靠近你,于是我倒在你脚边。你轻抚我时,我流泪了。”

“集市上,我看到王小小,对,我们的孩子。她要带我走,我求之不得。”

“回到家才发现我真的生病了,王二试尽各种方法都无用。求你,你却狠心不医我。我苦撑十五日,最后,我的这一世还是终结了。”

“我的灵魂曾在子时去见过小小。她蜷在墙角不停地哭,她以为这是她的错,因为是她请你来的。我很想告诉她,我命本就该如此。我就站在她身后,却什么也不能做。”

“梧晴,你怎就真是无情。”介游怨我。“我托梦给你,你却毫不理会。你可知,我入你的梦要负怎样的代价。”他将目光移到身上。我才知,“羊身人头”就是代价。

“你的孩子呢?”我问他。

听罢,他用头去蹭肚子上的伤口,伤口很深,殷红灼目。他说:“我送他们去了,我不想他们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历经无尽轮回,受生生世世的苦。”

我们相对无语。许久,介游转身。“我已不能再有来世,做孤魂野鬼倒不如散在佛光里,听神佛诵经。”

“我送你。”

庙前佛光显现。介游回头望我一眼,然后决绝走进佛光,瞬时灰飞烟灭。

我眨眼未见那一瞬。我猜想,介游兴许还有些许眷恋。

我跪在庙前。神佛显身。

神佛问我:“因缘和合,缘起缘灭。前世因,今世果;今世缘,来世业。你可想知你的前世、后生?”

我答他:“不必了。夙愿不生,宿怨无起。无愿、无怨,世世业结。”

神佛微笑:“如此甚好。”

我虔心叩拜,我佛慈悲。我伸手触碰佛光,灰飞烟灭。

我记得介游曾说,要守我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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