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时候,我二十岁。冲动地从临潼的部队招待所辞职后就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站在西安繁华的大街上,看着从身边穿过的人群和车流,心里是迷茫的失落的。家是不能回的,我不想过父母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太苦了。我想在这座城市立足。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我收回思绪,挺起胸堂,鼓起勇气把手塞进兜里捏了捏仅有的几百块钱,街找职业介绍所。
在一个小市场旁边,有一排老旧的蓝砖平房。靠左边的一间写着“大毛职业介绍所”的红色广告牌。门口一个四十多岁,长的又高又胖的中年男人猫着腰看围成一圈的男人下象棋。看到我走过来,瞟了我一眼问到,找工作吗?我说是。他说,先交介绍费五十块。我说,要交这么多?我在部队招待所上班时一个月工资才二百四十块,五十块对当时的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中年男人不耐烦地看着我说,没钱快走,捣什么乱呢!想想自己没有工作就要流落街头了,便咬了咬嘴唇说,我交!
男子把我领进了屋子里,一屁股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打开桌子上一本被翻动的有些破破烂烂的本子。边翻边问我,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说,除了餐馆别的都行。他把头从本子上抬起来,看了看我说,这有个保安学校招办公室内勤,我看你挺合适。我说工资高吗?他说,保底六百,招到一个学员还有六百提成。我说,招不到学员底薪给么?他说,给!我说,好,我去!
交完钱,拿着男人给的地址和电话,倒了四趟公交车,又穿过了三条城乡结合部的小胡同,沿路打问了一穿校服的学生、一个四十左右的胖男人和一个头发凌乱的收废品老人,最后在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终于在西安最偏远的郊外找到了这所保安学校。顺着一个女人手指的方向,终于看到了学校门上写着赤红色的“雁塔保安学校”几个大字。
推门进去看到了一个普通的院子,里面有两排破败的红砖平房。东边的平房里住着学校的管理人员和招生人员。西边住着从全国各地招来接受安保培训的年轻男孩子。靠西边的两间简易平房挂着厨房的牌子。学校里的管理人员穿着劳保店里批来的廉价军装,言谈举止很随便。男学员之间打打闹闹,全然不是想像中那种有组织有纪律的学校。
我走进了一个写着“指导员办公室”的房间。一个瘦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是来应聘内勤的。男子自称是学校的指导员,姓李。他从房间后面的黑色塑料包装袋里取出一套军装,让我交二百块钱然后办入职手续就可以上班了。我犹豫不决地不肯交钱。瘦男人说了,姑娘交吧,二百块钱不仅能有一套衣服还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再说了,上班后挣的可不止这点钱啊!我想了想,管他什么环境氛围,只要不犯法能挣钱就行,好赖这也是一份职业。
就这样我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名招生员。
学校里除了做饭的阿姨就我一个女孩子。指导员的办公室就是我的宿舍。白天和他一起给新到的学员办理入学登记。没有新学员来时就看老学员一天两次的培训课打发日子。工作轻松却也无聊,但想到能挣到比在招待所多一倍的钱便又觉得挺开心。指导员下班回家后这地方就是我的私人地盘了。房间里超大的木柜子后面有一张简易的木板床,我晚上就睡在那里。睡觉前把门上锁后还要用凳子和木棍顶着。我总觉得这狼多肉少的地方住着挺不踏实的。
早上醒来能看到学校的培训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知道这是学员在上安保培训课,你一定会以为是中学生在做广播体操。伸伸胳膊踢踢腿,转转脖子扭扭腰,全程充满了喜感,一片欢声笑语。完全没有严肃,认真,刻苦和郑重。
后来得知,这些学员就是被我这样的招生员从农村招来的。每个学员交两千八百块钱,在学校接受五十天的简单培训后就可以领到学校统一发的学员结业证书,然后被学校安排去西安各个需要安保人员的单位上岗。上班后就和学校没有关系了。其实这些单位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保安,只是和学校有利益关系。只要学校给学员的培训结束了,被学校安排进单位上班了,就和学校脱离关系了。有的学员进单位一个月后就被单位找借口给辞退了。拿着学校发的结业证书去别的单位应聘,和学校没有利益关系的单位根本就不认可这种结业证书,走头无路的学员们常常回学校找领导。可是没人搭理,学校常住得闲散人员连唬带吓的,把曾经的学员推搡出门。
记得其间有个男孩的妈妈带着孩子来学校找领导,要求退钱。说孩子没爸,自己一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给孩子凑的学费都是从亲戚邻居借的。原以为孩子上班了,挣到钱了就能还上了,可眼下是没指望了,希望领导们能发发善心把钱给退了。
领导把白白胖胖的手往桌子上一拍,厉声说,你有病吧!你见过那家学校退学费的?工作我是给你安排了,要怪就怪你儿子能力不够,没做好,人单位才不要的,跟我们学校没关系!走走走!赶紧走!乡巴佬是真没见识!
孩子妈气不过,“扑腾”一声当场坐地上用家乡土话边哭边骂。领导被骂急了,叫来几个不明真像的新学员,把女人生拉硬拽地拖出了院子,关上了大门。女人还是没有走,站在门外面边拍大门边叫骂。
大约一个小时后哭声越来越小了。大家都以为女人闹累了,要走了。谁知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了,空气中安静极了。接着院子外面就听到一阵嘈杂声,有胆大的爬在大门缝里上往外瞅。原来女人在大门口哭累了,觉得没啥希望了打算回家。刚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没走几步就晕晕乎乎地撞上了对面开过来的汽车。司机吓坏了,赶紧跑下车查看。路上的行人也七嘴八舌地围了过去。几分钟后救护车和交警的车陆续到达。女人最终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走了旧人又来了新人。每个招生人员都有任务,进来后满一个月就必须出勤。两人一组,随便你去什么地方,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带回学员。路费餐费自理,带回一个学员提600,学员越多提成越多。我一开始以为我只管内勤,不必出去招生。可指导员说了,不去招生那来的提成,内勤外勤都要出勤招生。
没办法看在钱的份上我和比我早来一个月的姓许的退伍军人搭成一组,去了我的老家招生。
回到家里,我让我爸和我妈给我宣传。那时候农村还很穷,能一下子拿出两千块钱的人家太少了。再说那个时候,保安并不是很受欢迎的职业。所以打问的人多,想去的人一个也没有。我和小许在我家待了一星期,一个学员都没招到,还被村里人误会我带着对象回来了。怀着懊恼的心情,我提议去小许的家乡招生,管他山高路远,当下我只想着提成,挣钱。
第一次坐火车,特兴奋。拥挤的车厢里挤满了人。吃东西的,聊天的,打牌的。没买到座位的就站在过道上,坐在水池子上。列车服务员来回的喊着:香烟瓜子饮料火腿肠!就像热闹的集市。我一点睡意都没有,瞪着两大眼珠子瞅着这热闹的“小街市”。大概半夜两点多的时候,火车在山西临汾的一个小站停了下来。小许喊我,到了,下车!
车站里昏黄的灯光晃的我有点迷糊,跟着小许来到了一个通宵营业的小饭店。小许点了份炒饼,他说这是山西小吃之一。我埋头尝了尝,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干,小许便递上了一瓶水给我。吃罢饭,得找睡觉的地儿,明天还的接着赶路,小许说还得倒两趟汽车。晕车的我听到这儿,差点把刚吃的炒饼又给倒出来。
十块钱一晚,这可能是最偏宜也是最差的旅店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房子,用木板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的小房间。就算这样的小房间也只剩最后两间了,我和小许一人一间。大概那时候和我们一样兜里钱不多的人很多吧。
小许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路过我身边小声对我说,锁好门,看好行礼,别脱衣裳。我一愣,对哦,这个地方要是有坏人,门一脚就会被踢开。可踢开了一个人的房门,别的房间的人就都别睡了。木板房是连贯在一起的,一人受损,一群人跟着遭泱。所以我并没有多少担心,这都是兜比脸还干净的人住的地,犯罪份子不值得兴师动众来折腾。
一早起来,直奔车站找车。
终于在我快要吐出黄胆的时候,车子嘎然停在了一个村子旁边。下了车,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村子,连路过的行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跟在小许身后,被他领着进入村子。杂乱破败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住着窄小的窑洞。时而会传来几声狗叫,倒也安详。认识小许的人都以为我是他领回家的女朋友,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小许把我安排住在了她姐家,我也跟着小许一起叫姐姐。姐姐人很精明,常常跟我夸小许有多优秀,还催着小许带我到处逛逛,再给我买几件衣服。我笑着说,我有衣服穿不需要添衣服,而且我们回来是有任务的,没有时间玩。
第二天一早,小许骑车去派出所把我们从学校带回的招生文件交给当地派出所盖章。据小许后来说,派出所看了看文件嘟囔了一句他没听清的话就“啪”一声盖上了大红印章。吃过饭我和小许拿着盖了派出所印章的文件就去头天晚上锁定的名单上的人家去游说学员。
第一家,孩子爸爸不在家,妈妈心里特别想让孩子去,可是小伙子特别有主意,任凭我们说的嗓子眼冒眼他硬是不答应。孩子妈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脸难堪。
我们又来到了第二家,这家人很是精明。说能不能让娃儿先上学,毕业分配了,再交学费。说他们和小许是一个村子的人,跑不掉的,不会赖账。我和小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异口同声地说:“那可不行,先交钱再上课,最后包分配,这是学校的规矩,我们没法给你做这个主。”这家女人立马变脸了,“不行就算了,我们不去了,你们走吧!”我俩灰溜溜地出了院门。
后来又去了几家,情况都差不多。有的说我们是骗人的不放心;有的说家里没钱去不了;还有人说我们是拐卖人口的人贩子。附近村子跑了两天,一个学员都没有招到。我和小许商量先去找他家在县城的亲戚,看他能不能给介绍几个。我们自己则去县城挂个招保安的横幅,然后找张桌子坐在县民政局门口,等想去的年轻人自己找上门。
刚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民政局的人出来了,不让我们在他们门口挂横幅,说是影响不好。我们拿出了有当地派出所盖章的文件,意思是说派出所都支持我们。然后我说我们这是在做一件好事,帮助解决农村剩余劳动力,这是利己利民的好事,你们政府应该支持我们,不应该阻拦。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了看我们盖章的文件,再看了看我和小许的身份证,说只给一天时间,招不到明天不准再来,最后强调我们不许打着民政局的幌子招学员。
我和小许点头同意了。其实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在民政局的门口以明民政局为幌子招生的,结果被人识破了。我们只得大声的向路过的人不停的宣传着,吸引人前来了解。倒是有人前来了解咨询的,后来听说是招保安学员就没有下文了。农村人对保安还是有偏见的,对这个行业不看好也不感兴趣。我们说的唾沫星子满天飞飞,嗓子眼直冒烟,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报名的都没有。
我疲倦的坐在椅子上,觉得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精力了。小许也是看着那些宣传单默默地抽着烟不说话。
天渐渐黑了下来,回村的车子也没有了。我和小许收拾完打算走着回村。边走边聊,我说你还有啥办法吗?他说,明天我们再来试一天,顺便等等我亲戚看有没有介绍来的。实在不行我就把我战友约出来,让他们帮我再联系。我听着他说,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走路也欢快多了,心情也好起来。
我问小许,你的梦想是什么?不会是做一辈子招生员吧?
他说,这怎么可能是我的梦想呢?我在部队的时候是在炊事班的,退伍后一直想开个自己的饭店。所以我现在的目标是挣钱,挣到钱了回到老家开个自己的饭店。
我说,哦!他问,你的梦想是啥呢?
我说不知道呢,但现在我也需要钱,目标就是挣钱。所以现在的梦想是挣很多很多的钱。
小许笑着说,财迷!我笑了笑,是啊,我就是财迷!
天空刚露出鱼肚白,我们就起床了,想赶在民政局员工上班前赶紧把横幅挂起来。这回人家真的不让待了,看到我们和昨天一样,怒气冲冲地把我们借的桌椅都搬走了。没办法,小许只好打电话约他的战友帮忙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在县城的一个小饭馆里见到了小许的战友。记不清是五个还是六个人,只记得他们都以为我是小许的女朋友,用山西话和小许开着玩笑。小许呵呵地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其中一个高个的端着酒杯要我陪他喝酒,喝完又说,你是小许的女朋友吧,来来来快说说你为啥喜欢我们许XX?我说你误会了,我们是同事,我不是他女朋友。谁知那人不依不饶,说还不承认,说不定都睡一块了?哈哈哈!说完就大笑,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年轻气盛的我那受得了这般羞辱。涨红着脸,蹭地站起来说,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许XX的女朋友,请你们不要乱说!那些个男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怀好意的说,好好好,我们不说了,你把这瓶酒喝了,我们就相信你!
我从来不喝酒的,也喝不了酒。但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还是拿起了酒瓶子。半天没有说话的小许一把夺过酒瓶子,说,别闹了,我们俩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同事。说完他一仰脖“咕咚!咕咚”一瓶酒被他喝光了。最后,我们默契地都没有开口提让小许的战友们帮忙。
我也知道我也该走了。
清晨的大山和村庄被雾气笼罩着。小许的爸爸妈妈姐姐都来给我们送行。许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娃儿常来玩啊!我笑了笑说,好,有机会一定来!
一路颠簸,我和小许又回到了西安。走进那个院子,我更坚定了心里辞职不干的想法。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找和我曾待过一个办公室的指导员说了我的想法。
他说,你走吧,衣服要上交!
我说,衣服是我掏钱买的,为什么上交?
他说,不交你就留着吧。
我说,我的工资呢?我来也快两个月了?
他说,你没招到学员没有工资?
我说,不是你说的招到学员有提成,工资是工资吗?
他说,没办法,这是学校的规定!不信你去找校长!
我就真的来到了校长办公室。一屋子的人在烟雾缭绕中打麻将。校长细皮嫩肉的,嘴里叼着烟,眯着眼问,咋了咋了?
我说,我不干了,辞职!
他说,不干了走啊,他妈的跑这来干啥?
我说,我工资谁给我结?
工资,你招到几个人了?他说!
我说,我说的是工资不是学员提成!
他说,谁他妈给你说没招到学员还有工资?赶紧滾蛋!
我说,你放屁呢让谁滚蛋呢?你不给工资我今天就不出你办公室。
他说,他妈的快点滚蛋,信不信我找人揍你!
后来,我就被学校里的几个学员连拉再拽地拖到了学校门口,我自己的东西则被丢到了地上。满腹的委屈无处发泄,只能站在学校门口放声痛哭……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在学校门口被车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