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桂花飘香季节，看着到处都有金黄色的桂花在枝头摇曳，我大脑中总闪现在我人生中出现的第一棵桂花树的身影。
那是我的小学校园里的一棵古树。
我读书的小学，据说当初是一片徽派建筑群，那是民国时期我们那最有钱的一方诸侯蒋胜黄老爷鼎盛时期兴建的七进七出院落。关于蒋胜黄老爷名字的由来，还有一则颇有趣的轶事流传至今。
话说某年大旱，庄稼都快干死了，但地处毛坦厂上游的一黄姓地主家，偏偏霸占着某处水库里的水源不给地处下游地区的蒋家灌溉。两个有势力的大家族为此事大打出手、闹的不可开交，以至于最后对博公堂，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断案的大老爷不知道该如何判。蒋胜黄老爷当时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少爷而已，他看断案老爷谁都不想得罪的为难样子，就在公堂之下大声说：“上游的水我们可以不用，但你们得想办法：让水以后不许流到我们下游！”就这句话，让蒋家赢了黄家的官司。家里人高兴，觉得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遂把这小少爷的名字改为“蒋胜黄”这颇具纪念性意义的名字。蒋胜黄后来果然不负厚望，能力超群，家丁一度多到99人，晚上守夜都是手持枪支巡逻。他家兴建的院落、我读书时都见过老师们居住的房里屏风描龙画凤、家具古色古香……
关于蒋胜黄老爷的死、民间有多个版本，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他家私造银元，后来南京政府把他抓去杀害了。他被棺材抬回来时、里面装的是水泥做的假人……
有关蒋老爷一生中真真假假的事，到我们这里都是传说了。
这座七进七出的徽派建筑院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拆掉了不少，留下来的后来就成了学校。我读书是，学校里一处几间屋大长厅的礼堂里，雄伟壮观，柱子笔直、上下一样粗到两个一二年级小学生围抱的程度。柱子都刷了漆，下面垫了雕刻似圆鼓的石头，上头都有龙图腾图案，房梁、屋脊、屋檐沟条板等，带着龙须、龙角等等栩栩如生。那个礼堂的高度是普通房屋的两倍以上；大到下雨天能容纳学校所有的师生……
学校的那棵桂花树，就在大礼堂前面的小院里，它形状像伞，长年累月地默默站在哪里，一年到头都是绿意盎然。每到桂花盛开季节，满树金桂缀满枝头，在绿色的叶子中招摇，笑着迎来送往一个个在它身边经过的师生们。
那时，农村的贫瘠可想而知，好多家庭才刚刚解决温饱问题，我没见过哪家有闲情逸致在门前栽桂花树。桂花盛开季节，周边三四里外能闻到花香真不夸张，特别是风吹来的方向，十里外干农活的人闻到都会说：“学校的桂花开了！”
那棵桂花每年开两期——第一期花凋谢后，大约二十来天后还会再开一次。我们小时候就听说，这棵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那时也不懂得一百多年具体是什么概念，只是每到桂花盛开的时候，每个老师们会在班级、甚至每天操场上早操前再三强调不许攀爬树摘花。每每经过它身边的任何人，都会抬头看看满树金黄色的花，稍稍驻足、深深地吸一口气，好让香气沁入心脾。
……
时代变迁，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间到了2025年正月。
某天，我老娘上午坐公交到我家，吃过饭后她要回家。我就对老娘说：“妈，我送你走田壕这边的小路！我想去看看学校的那棵桂花树！”
万佛湖环湖大道修成通车后，我们回老家都是走这条宽阔的大路，学校那边的马路已经有很多年没经过了；以前每次回去倒是经过那里，但都是来去匆匆没顾得上看。学校地处夫家和娘家差不多正中间的位置，我家先生不是我们村的人，但当年他就读我们村的学校。而我就是辍学三年后插到他们班读书才和他有了一辈子的姻缘。所以，这所学校，对我来说又有一层别样的意义。
多年前学校没有了学生源、被当地教育局取缔。学校的所有建筑群后来被毁，那里就成了一片废墟。村支部后来又出钱在旁边建了一排房舍，但也没人住、长年空置着。曾经的熟悉校园里除了少数地方被周边勤劳的居民种了一些油菜有点绿意盎然外，就剩那棵古老的桂花树孤独的守望在那里还有一身绿意。
我和母亲踏过残根碎瓦的地面，好不容易才到达那棵桂花树前。树比记忆中高大了不少，树根前立了一块牌子，上面标有：
安徽省三级古树
木犀
拉丁学名：：Osmanthus fragrans（Thunb.）Lour.
科名：木犀
树龄：110年 编号：040037
管护责任单位（责任人）：五显镇余畈村学校
舒城县人民政府
2019年7月
和老娘转到大树的另一边，我的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一人来高的整个树干就剩边缘是两厘米不到的厚度，树心中间居然是深深的黑咕隆咚的树洞直通根部。老娘看到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棵树活不长了！”那可惜的语调直击内心。
“不会的，这个树经历了百年多的风风雨雨，它能经得住考验！”我嘴上乐观地安慰老娘，也像是对这棵树的温暖鼓励，因为我坚信它有灵性能听懂，但实际上内心和老娘的想法一样。
这棵树多灾多难，经历了几次的生死抉择，都逃过一劫。听父亲说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差点被砍不算，听一个在县城上班的同学说：这棵树十多年前还差一点被学校的老师卖掉。他第一时间知道后，赶紧请县林业局的好友帮忙，是职能部门介入才把已到现场准备开挖的人员和车辆打发走，后来才给树挂牌保护的。我对这同学由衷地说：“你是这棵树的功臣！”
这同学的老家就在学校的小村庄上。他说村庄上以前有个老人，年轻时是蒋胜黄老爷的轿夫，按那个老人的说法，推算这棵桂花树现在的年龄至少有160年以上……
就是说我眼前的这棵树，见证了一方诸侯蒋家的整个兴衰成败以及旧社会的动荡不安、再到新中国成立及现在的欣欣向荣。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不是一棵树了，是一座丰碑，记录了太多太多的历史故事，有待人解读借鉴。我伸手抚摸着这棵伤痕累累的老树、像抚摸老祖母纵横交错、皱纹深陷的笑脸。心里感叹：老树啊老树，你可记得曾经扎小辫的小女孩，那时看着你就在心里想象：小小的树洞里会不会住了能修炼成白娘子的蛇呢？
听同学说，学校大门前的十多级台阶上曾经傲然挺立的两个高大光滑的门枕（我们读书时都叫它石马，喜欢在上面骑着，能坐好几个人），在学校拆除后被人偷去过一次。附近居民说是喜欢收藏石头的同学干的，气得他请地方派出所帮忙。那石枕不是一两个成年男子能随便搬走的，调学校通往外面主要道路的监控、果然抓到了盗贼：原来是小镇上一家高档餐厅的老板，某天夜里带着吊车来作案的。可见石枕的诱惑力之大，在外人眼里，或许是镇宅辟邪之宝。
我和老娘在一片废墟里找石枕，在一堆乱枯草里看到了，一个倒在地上、一个虽然站立着，但上面早没了当初的光滑。这石枕当初可是学校的学生们的滑滑梯，只要是上学日，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们在上面嬉闹玩耍，那份快乐苍天可鉴。我用手抚摸枯草丛中的石枕，像看见我珍藏起来曾经喜欢的玩具被人扔进垃圾桶一样难过。可惜它太大太沉，不然我都想抱抱它来安抚一下……
学校据说最初也有初中班，学校的高光时刻保持几十年，培养出来的孩子们一批批走上社会，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当然，学生们也一批批的老去，唯有心中还有美好的回忆可追待。
我和老娘站在学校的废墟上，大脑中闪现的都是我读书时和小伙伴在校园里疯玩的场景，那份回不去的时光里，有太多的美好记忆。
临走前，我特意又抱一抱那棵桂花树，伸头看看黑不见底的树洞，我倒希望真有修炼成白娘子的蛇住在里面，那样，树也就不至于太寂寞了。
今年的9月份，我在娘家待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桂花盛开季节，家乡到处都是桂花摇曳生姿，我甚至帮父母打我家的桂花卖了好几百元。学校的那棵桂花想必也开了，它现在是受保护的古树，应该没有人敢用竹竿打它的一树花卖钱吧？
那同学昨晚和我聊天说，这珠桂花近几年盛开后、会结一树的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可惜知道的太迟了，今年错过了去看看一树花籽的最佳时间。
曾经的一方诸侯，他家的后代就住在学校不远处，和所有的普通老百姓一样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这棵桂花树终日可见。
百年之树，经历过繁华盛事，也耐得住寂寞。它就那样荣宠不惊着守望着。但现在它真的老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哪个有识之士能不能想办法把树洞修补好，好让它永远守望着一方百姓的安居乐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