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彦遇见商陆时,他还不知,她,就是那个打破他习惯,成为他例外的人。
〔壹〕
秦彦公子,过于讲究洁净,最是不能容忍腌臜。
某天,见一串黑色小果,就在近旁,不愿用手触碰,欲用衣袖扫落,衣袖翻飞,果破汁流,污了衣裳。
秦彦皱眉看着已然成脏的袖子,胸闷气短,再次一挥,将黑果弃之于地,再嫌恶一瞥,转头不看。随后将右手伸开,衣袖甩得老远,左手更是紧紧捏着鼻子,满是厌恶。
近身奴仆见此情形,赶忙上前。一奴仆,为其脱去脏衣,一奴仆,将干净衣裳奉上,一奴仆,为他更衣整理,一奴仆,将之前椅凳擦拭。
如此,换了齐整新衣,污浊之处已净,秦彦眉宇方才舒展,坐下安心用膳。
是夜,丫鬟小厮各司其责,将卧房所用物品,俱数焕新,屋内灯饰,全数点亮,边角之处,更是细细擦拭,不容半点污垢。一切收拾停当,仆人方悄然退下。
夜深人静时,秦彦屋内,却是耀眼如日,待环转一周,细细看察后,并无不妥,才将灯火,依次吹灭,仅留床边一盏桔灯。
平平躺于床榻的秦彦,双目紧闭,已然入睡,眉头却是皱得紧紧,想来是被噩梦缠身。
梦里的秦彦,正双手扑腾,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这黏腻污浊的泥沼,却毫无作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眼前满是腌臜污秽,手摸尽是湿稠黏糊。直直逼得秦彦胃里泛酸,几欲作呕,自以为就此亡命,一声鸡啼,已至平旦,原是梦魇。
虽只梦一场,醒时的秦彦,对于洁净,却是更加严苛,令仆人们,叫苦不迭。
临近夜里,秦彦睁眼闭眼反反复复,欲将满目雪白,牢记心头,以了噩梦。却在入睡之后,依旧是深陷泥潭,无能为力。每每在将死时分,被鸡鸣唤醒。
如此几日,秦彦昼不能睡,夜睡不好,精神恍惚,食欲不振,日渐消瘦,落得个恐梦惧眠的毛病。
秦夫人看见儿子这般模样,亦是食不下咽,夜不敢眠,跟着一起,清减了大半。
秦老爷见家人如此,更是忧愁。请遍大夫,吃尽汤药,俱是无果,只得遣人将求医问药的布告,贴满方圆百里。
〔贰〕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奴家名为商陆,佰陵人士,今日前来,乃是为府中所贴布告而来。小女有一偏方,可解此等疑难。”
“原是大夫惠临,快快请进,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无碍,还是公子的病更为要紧。”
布告张贴也有些时日,上门诊治的大夫却来得不多,如此从容,更是了了。
门丁初见来者,身穿紫色偏黑的衣裙,手捧一株缀满紫黑小果的草木,不似医者打扮,也未见药箱,因而不甚客气。
不想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赶忙赔礼道歉,诚惶诚恐,一方殷勤将大夫请进,为其引路,一方疾步寻来老爷,以便陪客。
“大夫,还请您在此稍候,老朽已派人去将小儿唤来,劳烦您为他诊疗一番。”
“为何不直接去贵公子处,为其诊脉,较为简便。”
“大夫,您有所不知,小儿生来便极其讲究洁净,长大后更是要求纤尘不染。是以,除更换用品,清扫屋子的奴仆以外,旁人是断不能入内的,否则便要重换新一番。”
“这也算是种怪疾,就不曾医治过吗?”
“本想请大夫来看看,但小儿向来固执,他不以为怪,自是不肯就诊。不想如今,这病越发严重,我儿日渐消瘦,这该如何是好?”
“秦老爷,你且放心。小女今日前来,正是为了医治公子的病症,定会将他治好的。”
两人正闲谈着,秦彦已随小厮来至厅堂,虽见了大夫,却是站得老远,不再走近。
那女大夫,也不强求,只远远端详一会秦彦面貌,看了看气色,问了问病状,留下一纸黑白药方,一盆紫黑草木,一番谆谆叮嘱,说是有效无效,即日可见分晓,转身便走了。
留下秦府众人,虽将信半疑,但还是遵照医嘱,按方子抓了药,又将草木安放至卧房。
入夜后,秦彦服下汤药,又对着桌上盆栽,拜了再拜,才如从前那般,躺于床榻,闭眼入眠。
〔叁〕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反之亦然。
那秦彦公子,自那日看诊后,便再无噩梦,每夜安然好眠。
纵有如从前那般,深陷泥潭,遭灾遇难,也总有一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子,前来相救。被她紧紧握着的手,与她微微相依的身,似是还能闻见淡淡的香。
清晨醒来,紫衣女子已然不见,但缀满紫黑珠果的盆景,还亭亭立于床边,犹如那女子般,娉婷袅娜。
秦彦病好身愈,精神也好了大半,能吃能睡能挑毛病,对洁净之处,依旧是那般讲究。待仆人将凉亭清扫好,秦彦便抱着那植木,正正放于身侧,赏赏半开的荷,喂喂池里的鱼,看看旁边的花,想想梦里的她。
细细想来,当初自己嫌脏不愿靠近大夫,只远远站着,也未曾多多看她,每夜梦回,她的身影虽时常出现,但面容多为模糊。再仔细回味初次相见,竟不知她相貌究竟是何国色之姿,她的声音又如何动听婉转,只晓得她穿一身紫色衣裳,衬得皮肤雪白娇嫩。
看着那与她同一色调的盆景,想着想着,眼前竟恍惚浮现出她的模样,秀眉凤眼,皓齿红唇,略带笑容,犹如花朵般娇艳。
正想着念着,又听人说起,她在哪里开了间医馆,思前想后,终是乘着轿子,去了那处。
来至医馆,见到她正为人望闻问切,小心抱着孩童,体贴搀扶着老者,温柔叮嘱着病人,如此认真而美好的女子,怎能不令人动心。
长久以往,秦彦虽站在不远处,呆成根柱子,却还是铁打不动地每日前来,驻足痴望。就是根柱子,能静静看着她,也是根欢喜的柱子。
或坐或站,目光所及,心之所向,皆是她。
在没有病人时,也能迈着步子,为她送上杯清茶,替她扇扇风,同她解解闷。
这边两小口,正常伴左右,情意绵绵,那厢秦家双老,一副了然模样。儿子这般殷勤,何种心思,做父母的,怎能不知。
央了媒人,带些许薄礼,去那医馆,探探口风,这事,成或不成,也好有个准备。
不想,那大夫只孤女一介,虽无依无靠,却颇有主见。只道,既是他想求娶我,那便让他亲自与我说清。
媒婆将原话带回秦府,众人听后,皆是惊愕,唯秦彦听了,却是笑了。
可以想象,她说出那番话时,必定是微昂着头,有些孤高,有些娇气,嗓音轻灵,却掷地有声。正想着心上人的模样,嘴角已不自知,露出了宠溺的笑。
〔肆〕
话分两头,再说女大夫商陆。
本是商陆族中的一介花妖,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化作一串珠果,正于游廊之下,遮阴乘凉,歇息歇息。
突遭人扰了兴致,还被鄙夷一番,本就对自己容貌甚是在意的商陆,见那人的嫌恶神情,心中颇为恼怒。
到了夜里,商陆待他入睡后,便潜入他的梦境,篡改了那雪白虚无的好梦,换成了真实黑暗的噩梦,看他被扰得心神不宁,恐梦成疾。
再借着布告之名,施施然将安神药方写下,又嘱秦彦每夜对着商陆盆栽,拜上一拜。
看着每晚乖乖作揖,拜于花前的秦彦,商陆笑得喜形于色,终于是解了心中恼恨。
随后在医馆内,却见那秦彦常出常入,还总是呆成根柱子,碍手碍脚的,商陆本不愿多加理会,任他自己光站着,但后来时不时送来的体贴温暖,还是一点点渗入了她心间。
略微思索,感觉这人,除了过分讲究洁净之外,其他方面,也都挺好的,算得上个青年才俊,正是翩翩公子,玉树临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待媒人携着礼品上门时,虽心头一颤,有些欢喜,却还是将她劝退了。只因商陆想要他亲自来,亲口说,他们之间的事,容不得旁人介入。
那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商陆正晒着草药,抬头望去,就见秦彦穿着与她一样的紫色衣裳,向她缓缓走来。
“我以星辰为媒,月光为聘,六道轮回,五湖山水为证,娶你为妻,卿可愿,举案齐眉嫣然相嫁?”
“愿得你心,一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