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格尔木气温骤降,不远处的昆仑山上下起了雪。连绵起伏的山被白雪覆盖,一条条山脊显得更有筋骨,像是一条银龙横卧在那里,守护着雪域高原。马路旁的白杨树枝弯成了拱形,高高地罩在人们头顶,明黄艳丽的叶子在风中飘摇,盛装一般。一条条道路像是充满诗情画意的长廊。煦暖的阳光穿过叶子的空隙照在人们脸上,心里有暖流涌动。生活在这里,也会有被呵护的幸福感吧。
在格生活十年有余,无论是在路上、在机场还是在学校,抬头望去就能看到万山之祖的昆仑山。有了大山的庇佑心里会踏实安稳很多。
我喜欢大山。着实也是因为老家也有山。整个村子四面环山,村民们生活在村子里就像摇篮里的婴孩儿,有了十足的安全感。任凭风吹雨打那里都不会有毁灭性的灾难。想到这里,我就会对祖先们的选择心怀感激。当时是因为怎样明智的抉择我们才得以在这样的风水宝地生活呢?这里不像是平原,一马平川,丝毫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一切的一切都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就像剥光了给人门看。
我家推门门前就是两座山。东面的是小虎山,又叫小山坡。西面的是大虎山。两山对峙,像秦琼和尉迟恭这两个门神保卫着一方安宁。两山之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路基很高,阻隔了视线。村子就被掩映起来。村子就像一口大锅,炖煮着家家户户的酸甜苦辣,百味人生。
家里的农田在大虎山腰,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地里。我的童年、少年时期不知多少次走过那条小路。平日里那条土路结结实实,平整的像块狭窄的木板。路边杂草丛生,大有盖过小路的架势。人们路过顺手拿镰刀一削,斩断了乱草杂枝。绿色的草尖在太阳的照耀下蔫头耷脑,最终吹散在风里,不知所踪。
雨后那条路上有手推车压过的车辙,有人走过留下的清晰的脚印。印痕深陷,比鞋子的尺寸还要大,模糊的边缘,龇牙咧嘴的往外张着。像魔鬼宽厚的嘴唇。勤劳的人们总是闲不住,即使下了雨也要到地里转一圈,像牵挂着自己的孩子,哪怕是看一眼也是满足的。
我经常上山。顺手挽个提篮。那是长辈们养成的习惯。大山从来不会让我空手而归。苦菜、蒲公英、苜蓿舒展地铺在大地上,花椒芽从枝头冒了出来,不久就变成了餐桌上的晚饭。苦菜蘸了酱油或者甜酱,又苦又咸。蒲公英煮在玉米糊糊里多少能充饥。苜蓿芽挂上面糊油炸起来香喷喷的,花椒叶可以裹面糊油炸也可以炒鸡蛋,总有一点鲜香椒麻的味道。
地头的灌木丛里偶尔能找到覆盆子。圆圆的小颗粒攒在一起,聚合成草莓样的形状。等我找到的时候往往只剩下躲在边缘的两三粒,一定是有比我嘴馋的人捷足先登,把果子一把撸了下来痛快地咽下肚了。那时哪是断案的时候啊,来不及多想,我总要执着地把秧子翻来倒去,争取发现更多的残余美味才是啊。
唉,我天生嘴馋,总是不放过山上的任何野果。比如酸枣吧,有的就长在陡峭的石窝里。熟透的红果滴溜溜的圆,勾引着我停下脚步。它的周围碎小的石头不安稳的摞在一起,踩上去摇摆不定。即使如此吧,我还是要冒险拿镰刀勾住枝子往怀里揽,等它靠近了把一颗颗果子摘下来放在口袋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塞一颗在嘴里细细品味,把果肉啃噬的能用舌头触到果核的纹理了才肯吐出来。再换一颗。
还有一次,我和同学为了给养的蚕宝宝摘桑叶,翻进了一个遗弃的院子。院子围墙比我还高,也是不规则的石块,围墙上放着干枯的酸枣枝。酸枣枝上有刺,总可以起到震慑作用。然而,面对美食我们可是不怕的。我们握到枝条根部移开了纸老虎一样的酸枣枝,个子大的同学打头阵翻了进去,我也找了坚固的落脚地儿,一只胳膊搭在围墙上,一只胳膊被同学拉着,奋力一蹬就爬了上去。坐稳后找到比较空旷的垫了细枝枯叶的地方跳了下去。双手沾了草屑和泥土,脚有些发麻。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除了蚕宝宝的食物有了保障,更重要的是树上结满了紫色的桑葚啊。树很高,我们脱了鞋子一点点往上爬,倚靠在粗壮的树枝上吃得满嘴发紫。
唉,这些的确不是那么光彩的往事。可是在那样的时代,这对我来说真的是龙肝凤胆一样的美味了。
当然,我也是热爱劳动的好少年。去地里拔草,耪地,干起活来也是干脆利落的。翻秧子比做数学题还认真。对待野草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我用力地薅了大草,拿小铁锄碎地里的结块,精细地把田埂和洼地里仔细疏松一遍,除掉弱不禁风的小草。想象到秧苗的根正在大口大口的呼吸,心里也顺畅很多。
我也经常去帮人摘花椒。那时大虎山的荒地和果树、花椒树都被人承包了。漫长的假期没事可做我们就去帮人摘花椒。没有什么工钱,和老板二八分,只是为了留一点做花椒面儿给家里做调料吧。炎热的夏天,蝉扯破了嗓子喊叫,天气闷热得很。红红的花椒很不好招惹,挂在枝上,总要小心地避开鸟喙般的尖刺才能摘得到。我总是蹲坐在一棵树摘干净了才找下一个目标,不像有的人总是一会儿挪到这棵树旁,一会儿又走到那棵树下。半天也摘不了多少。路过梨树底下,总想着要是能有一个果子掉下来多好,可是梨树那么高,也没结几个梨子,偶尔落到地上的烂了坑儿,几个铜克螂趴在上面津津有味地啃着。真是讨厌。
我和奶奶曾去山上的地里淘野生红小豆。种植的红豆是乳白色的外皮,圆粒。野生的呢,是黑色的外皮,长粒。一颗颗整齐的排列在豆荚里,太阳一晒,爆裂开,外皮就卷了起来,螺旋一样。每次我们都有收获,回来衣服上扎了很多细长的植物种子。奶奶管它叫“瞎老婆子针”,还教给我一首童谣:瞎老婆孩子针,没良心。俺不惹得它,它就扎俺一身。这样的童谣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
我对大山的记忆不只是劳作、果实,还有庄严的仪式感。每年大年初一,我和小伙伴们都会相约着翻过黑峪林场去后山钻龙洞。我们穿着同样的大红色底细黑格子的裤子,红底白黑色花的上衣。那是我们的新年衣服。喜庆的就像是谁家的童养媳。我们梳着整整齐齐的娃娃头,身高参差不齐,如果从高到低排列的话,像打开的俄罗斯套娃。
之所以结伴而行实在是因为林场里柏树茂密,寂静无声,一个人走还是有些害怕的。在山上就没了固定的小路,树木密密的交织着,把我们遮得严严实实。我们只能紧紧抓着树干往上爬,那真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可是那时我们总有用不完的力气,有新年的美好心情。所以全然不顾旅途的艰辛。龙洞是要收门票的,我们哪能舍得花兜里拜年得来的几块钱的压岁钱买票呢,总是趁着人多混进游客队伍里逃票进去了。
龙洞入口就有十八罗汉的塑像,当时我对于宗教是不清楚的。也没有仔细看。我们最大的刺激在于探险。洞里有一串串五彩的灯,忽明忽灭,闪烁不停。我们几个女孩子手拉手鼓着劲装作很勇敢的在幽暗的洞里慢慢前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儿不敢喘。总有顽劣的男孩儿在洞里大喊一声或者悄悄走近吓唬人,每一次我们都心惊胆战,又忍不住责骂几句。
现在我能记得的只有洞里的八仙床,据说那是八仙歇脚的地方。还有一处低矮的地方叫顶天立地。站在那里伸手就能够到洞顶了。还有个高高的地方叫鹞子翻身。据说要鹰鹞一般左右翻转才能通过,光听名字就让人望而却步了。
后来,黑峪林场开发成蟠龙山森林公园,山下建了高楼别墅。池子里还养了鳄鱼。没精打采地趴在那里晒太阳。木头房子成了餐馆儿,总有城里的人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品尝农家饭菜。曾经一时风光无限。后来鲜有人来,据说前几天开始免费开放了。而我已经有近二十年没爬过那座山,没钻过龙洞了。
倒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关于回忆,有时总觉得不太甘心。就像你往井里投了一枚石子,你耐心地竖起耳朵倾听,用期待着咚隆那声回响。更多的时候,你只能像那条把嘴里的骨头扔进河里的狗,贪婪的想要得到双份的恩惠,到最后却两手空空。所以,还是不要有什么贪婪的欲念了吧,当你揭开尘封的往事,不要期盼它是陈酿。也不要留恋那些时光。只要静静的欣赏,晒着太阳,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