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录走出办公楼的时候，早都过了下班时间，楼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穿过东边的十字路口，路北边就是公交车站。
此时站在路口，刚好能看到，太阳打算把自己藏起来。西边的天，被染成了紫红色，有几片云彩嵌在其中，寂静，厚重，呈现出一种烟灰色的光芒。就像一块紫红色背景的油画上，斑驳着几处晕染的墨迹，似乎想借着背景的光，成为画的主角。
李录在车站附近站了一会，转身向东边走去。今天不想坐公交车了——他需要走走。脑子里有点乱，他得捋捋清楚，走一走，刚好也想一想。
下午的时候，他正忙着写审查报告，电话响了，是高局长，让他去一趟。李录急忙放下材料，上了三楼。
高局长开了门，笑着把李录让到沙发上，转身去饮水机前泡茶，李录急忙起身走过去接过茶杯致谢。刚一落座，就呷了一口。
是龙井，真香啊。
高局长慢悠悠地陷进办公椅里，才笑着说：
“我记得，你进单位有三年多了吧？”
“三年零五个月。”李录想了一下，笑着答道。
高局长点点头，自语似的说：
“都三年半了，嗯，也不短了。”
李录不知道局长想说什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呡了一口，又开口道：
“对自己的工作发展，有规划吗？”
李录愣了一下，忙笑着说：
“呵呵，倒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把工作做好就行，其他的，领导会考虑。”
听了这话，高局长微笑着靠进椅背里，看着李录说：
“领导当然会考虑，不过，你自己也可以考虑一下嘛。”
李录“呵呵”笑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没说话。
忽然高局长话锋一转，问起他对象的事情。李录只好笑着说，还没有合适的人。他心想：难道领导是要给他介绍对象？十有八九有可能，听说唐师兄的女朋友就是高局长介绍的。
又提到父母催婚，李录少不得牢骚了几句。高局长笑着说：“催你是正常的，你也不小了嘛。”
话说到这里，李录笑笑，等着局长说出对方的情况。他好盘算一下，要不要见见面，约一下，多认识个妹子，总没错。
没想到，高局长端起茶杯，突然慢条斯理地问道：
“XX公司那个废水污染的案子，是你在办吧？”
“啊？”李录一脸惊讶，这话题换得也太快了！
反应了一下，他才明白局长问的是什么。
“对，是我在办理。”
高局长沉吟了一下，说：
“嗯……是这样，XX公司的这个案子材料我也了解一些，虽说他们的排放废水没有达到国家标准，不过我觉得也没那么严重。你觉得呢？”
李录边听边想“这到底是几个意思”。结果不等他回复，高局长又说：
“而且最近他们已经准备购进进口的废水处理设备，很快就能有所改善。”
说完，他终于喝了一口端在手里的茶，然后放下茶杯，靠在椅子上，看着李录。
李录一时有些无措，他不由地右手抓住了左手，收回靠前的一只脚，望着高椅上的领导，缓缓地，试探性地，问：
“那……您的意思是……？”
高局长笑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对，我的意思是案子没那么严重，就没必要麻烦公安局了，小事情嘛，没必要浪费国家的司法资源。”
“可是他们公司的废水……”李录才开口就停住了。因为高局长举起右手，掌心向下挥了两下，示意他打住。
他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边说边点头。沉默了两秒，他又伸出右手食指朝李录点了一下，
“你还年轻，也很优秀，以后呢……肯定前途无量……好好干！”说完站起身。
李录也赶紧站起来。
这时，高局长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当然，这事儿……他们也不会亏待了你。”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绕过办公桌，走过来。
李录还没反应过来，局长已经走到他身边，把信封塞到他手里，又拍拍他的肩膀。
捏了一下突然被塞到手里的信封，李录一下子慌了。他慌忙双手把信封递给高局长，嘴里有些语无伦次：
“高局长，这个……这个……我不能拿……不能拿。”
“唉呀，”高局长拍了一下李录的手，说：“没什么事，拿着吧。”说着把信封往李录怀里推了一下，转身向门边走去。
李录皱着眉头，只得跟上。
他一脸为难地看着高局长，又把信封递了过去，说：“您说的事，我会考虑的，但是这个……我真不能拿。”
这次高局长皱了一下眉，没说话，有点严肃的样子。他可能有些生气了。李录只得把手收回来。
高局长一见他没有再推脱，笑着说：“这才对嘛，让你拿着就拿着。”说完他走到门边，拧开了门，回过头看着李录说：“那你先去忙吧，我一会儿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李录只得怏怏地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的时候，顺手把信封塞进裤兜——楼道里有监控，他不想被看到。
回到办公室后，一下午李录都魂不守舍的，对面的杨姐跟他说话，他也没听到。
高局长说的案子是他最近负责查的，资料他已经看完了。事实上，XX公司排放的废水经过化验，严重超标。李录去过现场，那个工厂直接将未经处理的废水排进了河道，两个铁管子锈迹斑斑，直径大约半米长，黑乎乎的液体正从管子里哗哗地流进河里。河水早已没了颜色，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死水蜿蜒在河道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靠近河边的一些地方，青草已经变成了一片枯黄，与河坝沿岸的翠绿成了鲜明对比。
李录看到时，只觉得触目惊心。可是，他和不远处一个放羊的老头闲聊了几句才知道，这条河的下游，有两个村子，隶属于临县。这几年，村子里断断续续，不少人查出来肺癌、肝癌之类的病……
离开现场时，李录表情有些凝重。路上，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同行的刘兵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看了刘兵一眼，说：“没什么。”
材料已经整理好了，按照程序，准备下周一移交到公安局的相关部门。可是高局长突然来这么一下，李录有些不知所措。工作三年多，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送钱，而且还是自己的领导！虽然不是领导的钱，可是这钱也不能收啊。否则，他就得寝食难安！可是，看高局长的意思，不收肯定会得罪了领导。他一定认为，不收，就是不肯给他办这个事。
李录以前听到过关于高局长的闲话，有人说他收了人家不少，否则也不可能仕途如此顺利。但那也只是闲话，无凭无据的讹传罢了。如今，真有这样的事落在自己头上，李录只觉得如芒刺在背，怎么做，都觉得不合适。可是，难道真的去得罪这位高高在上的副局长吗？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母亲在边看电视机边择菜，看到他进门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厨房给他端饭。
“快去洗洗吃饭吧，就剩你没吃了。”母亲说完，又坐下择菜。李录洗了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望向母亲：
“妈，你这会儿择菜干嘛？”
“唉，这青菜里，有些叶子坏了，得尽早择出来，不然啊，越坏越多。”母亲叹了一口气，答道，语气里尽是可惜。
李录一下子愣住了。
“坏了的，得尽早择出来，不然越坏越多。”
对，就是这个道理！坏了的，如果不尽早择出来，那么有一天自己也会染坏，会被择出来扔掉！
他吃完饭，放下筷子，就走进房间，把信封从裤兜里掏出来，郑重地放在桌上。
第二天一大早，李录揣着信封，敲响了纪检委张书记的门……
一个月后，单位里有人说，高局长病了，请了长假回家休养身体了。还有人说，高局长是被市检察院请去喝茶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李录深呼出一口气，想起昨天公安局的王队长打电话过来，说正在查XX公司的事情。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又继续写报告。
心里想着，还是茉莉花比较好喝呀。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