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第二天晚上,又有位阔客在云吉班的院子里摆下一桌席,听说是挂十台,这场酒席粗算下来,不下五百元。云吉班上上下下为这排场忙活着,请大厨、办采买,小姐们用派发来的胭脂水粉着力打扮。领班交代,小凤仙也要精心准备几段,非弹即唱。这份工,不陪客,只弹唱,领班已经不计前嫌,给足了面子,小凤仙心下也有所愧歉,准备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拿出两手儿。
到了时候,循着满院子的大红灯笼光,客人们纷至沓来。酒过三巡,小凤仙身着旗袍袅袅上场,深鞠一躬,十指按拨琵琶琴弦,音符水波般荡漾开去,如泣如诉。原本吵杂的花酒席刹那间安静许多。这曲子乃是《月色满春江》的一段,小凤仙指法纯熟,她能感觉到众位客人都在侧耳倾听,内心十足有一种技艺被听众所欣赏的满足感。弹到临近结束,她还有点意犹未尽,甚至还寻思着要不要再加上一小段。
曲子演奏完毕,小凤仙起身谢客,院子里一片叫好声。小凤仙穿堂入室的当儿,她的耳边还不住的传来客人们的赞扬声,其中有个客人还向领班高喊道:“老板娘,你云吉班还有这样本事的小姐,怎么不献出来侍候我们的二公子呀!”话音刚落,小凤仙下意识地扭头一看,没看清是谁说的这话,毫无目的地扫视一周。
稍作休息,小凤仙重新亮相。先唱一段《牡丹亭》的弹词,虽然没几人能听懂,但那依依呀呀的唱腔儿给酒场注入了催化剂,客人们的胳膊腿儿更觉绵软无力。再唱一段皮黄,味道纯正,虽然人不多,但借着酒力,叫好声也能此起彼伏。唱戏不像弹奏,眼睛无需紧盯琴弦,正要面对观众,这让她有了充足的机会来观察酒席。她看清了坐在桌上首席的,是一位手执纸扇的白脸公子。而一旁作陪的小姐,竟然是头发里满插饰品、浓妆艳抹的小桃红!她正把殷红的嘴唇,凑到白脸公子的耳际窃窃私语。那白脸公子悠悠然摇了纸扇,轻轻颔首,眼神望向小凤仙。四目相对,小凤仙并不畏惧躲闪。她心想,首席想必是客人里最尊贵的一位,小桃红今天真是时来运转,那位公子谁也没看中,偏偏看中了她,不知道是凭的哪般本事?到明天,一定亲口问问她,平常被她逗趣惯了,这一遭,要调笑调笑才肯罢休。
脑子正转到这儿,唱词告一段落,小凤仙口干舌燥,请了个安便想退下去润嗓子。没成想酒桌上有人高喊了一句:“小姐留步!”
小凤仙一惊,停住脚步,见是白脸公子近旁站起一人,左手端一杯酒,右手持一纸扇,挪开椅子绕过酒桌,几步走到她的身边。
“听老板娘介绍,你就是小凤仙?凤仙小姐,我家公子这里有一杯水酒,想犒劳你的琴技唱功,喝下去吧,润润喉咙,请!”
小凤仙没有拒绝,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酒桌上有人叫好。
“好!凤仙小姐真是爽快!今日我家公子听了你的绝妙唱腔,兴致极高,听你的姐妹们说,小姐还有一门绝活儿,就是拿来诗词,小姐便能上韵套曲,近日我家公子做了一首诗,不知凤仙小姐有无本事演绎演绎?”
此言既出,引得院子里一阵低语,小凤仙抬头向院子里看,看见小桃红弯弯的红色嘴角,看见白脸公子手里缺了那把纸扇,再看,她看见站在那公子后首的领班的一张嬉笑的脸,正朝她鸡啄米似的使劲点着头。
小凤仙便客气答那人道:“那我就试试看,不妥之处,请大人们见谅!”
“好,那,凤仙小姐,请上眼瞧!”那人将纸扇一褶一褶打开,露出了字迹隽秀的几行小楷:
乍着微绵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去骄风黯九城。
隙驹留身争一瞬,蜇声催梦欲三更。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上层。
小凤仙将诗句默念两遍,约略体会了诗中意境,配了一个现成曲目,很快弹唱出来。随着“莫到琼楼最上层”一个长长调式的结束,全诗吟唱完毕。真个有余音绕梁的感觉,只见那白脸公子轻轻鼓掌,脸色似也由白转红些。
“献丑了。小女告退。”小凤仙告退回房,她知道,今晚的表演,一定能得领班的夸奖,挽回前些日子的所有不快。
她的预想是准确的。而且实际比预想的还要提早。才过一盏茶的工夫,领班就亲自到了小凤仙的房里。
“凤仙,今晚你给我长了脸,给我们云吉班长了脸。喏,这是刚才那位公子赏你的!出手恁阔绰!”领班手一扬,递给小凤仙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我另有奖赏,待我仔细想想再给你,功劳我是看在眼里的!”
“我的娘,您莫要折杀于我,凤仙若不是得您护佑,那有活路在,凤仙的一切都是您的,都是云吉班的。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小凤仙不无谦逊地说。
“我云吉班要是多几个像你一般懂事的姑娘,该多好!”领班喝了几杯,口中喷了酒气,凑近小凤仙的脸,“对了凤仙,趁着娘还清醒,有个事我要先告诉你。就是刚才有位客人嘱咐咱们,你刚才套曲的扇面上那首诗,切记不要传颂。”
小凤仙奇怪了:“诗写得挺好,为什么不要人传颂。”
“告诉你也无妨。”领班下了下决心说,“那客人也不说为什么,但为娘道听途说,大概知道些故事。你不知道,中间那位公子,就是当今袁大总统的二公子,喜欢舞文弄墨,作诗,单就做了刚才那首诗,尤其最末一句,什么‘莫到琼楼最上层’,很多人都说,那里边的意思,就是讽劝他爹,袁大总统,不要当皇帝!他爹要是听说了,准没他好果子吃的。”
“当皇帝?民国都好几年了,袁世凯怎么会当皇帝?”小凤仙一脸诧异。
“这,我就不知道了。跟我们小班是没甚关系。反正这诗,我们听话就是,不要对其他客人传颂,就此烂到肚里去得了。”
“好,我敢不听您的?”
——原来是当今袁世凯总统的公子。这来到云吉班的人物,真是越来越有来头,越来越令人匪夷所思了,按理说,云吉班的场面又不大,也没有什么当红的小姐,为什么袁家二公子这样的客人会挑中云吉班来消遣呢?难道只是为了将他哪一首琼楼诗套曲来听听?
“怎么可能!”小凤仙的这个猜测把自己给逗笑了,“真是,刚才也没顾上问问领班,只好等等再说了。对!正好回头问问那春风得意的小桃红。”
小凤仙又弹又唱折腾了一晚,现在身体略感疲乏。他和衣躺在床铺上,猜那一个人怎么也猜不透的谜题,独自等待着为她解开谜题的那个人的到来。
至少今晚,她是没机会和小桃红说话了,不会知道个中缘由的了,因为小桃红已经答应袁二公子去六国饭店开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