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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沅江岸边,香芷汀兰,郁郁苍苍。闻说浦市对岸一小山寨里,曾诞出过一位温润书生,博闻强识,聪明伶俐,族谱中有记:品名皆如莲。
一 出芽
1939年夏的某天午后,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在头顶上耀武扬威地照着,照得大地上一切都有些黯然失色。枣、橘、榕等树都在明黄的土地上耷拉着灰绿色的叶子,像一个被晒得双手软垂的庄稼汉。屋脚下,树上歇着的几只知了拼命地叽呀——嘶——地叫着,叫得人心里直发慌。
屋里屋外一丝风都没有,唯有堂屋门槛旁偶尔会拂过丝丝缕缕穿堂风。庞氏穿着一件灰蓝色对襟薄短衫,下着一条粗布阔腿长裤,挺着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坐在一张竹椅凳子上一针一线地缝制一件小娃衣服,额头上沁满了米粒大小的汗珠子。
突然,肚子里的孩子像是被知了叫得不耐烦了,猛地蹬了一下庞氏肚皮,庞氏骤然停下手中的针线,满面含笑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崽啊崽,你可真调皮,你会是一个种地的胖小子还是一个拿针线的小丫头呢?
说完轻轻拍拍自己肚皮,又继续手指麻利地缝着,那肚子里的蹬腿劲儿却更大了。庞氏顿时感觉有些不适,慌忙缓缓站起身来,将针线活放进床头一个竹编小篮里,又直起身子,慢慢走进灶房,从煮猪食的锅里舀了几勺倒进木桶里,提起木桶走到堂屋东侧一间小茅屋里。
茅屋里喂着两头小猪仔,庞氏将猪食倒在散发着馊腥味的木槽里,看着两头小猪仔抢着在栏前木槽里拱来嗅去,便放下木桶任它们拱食去。
她慢慢转身走出茅屋,向左拐几步,绕过几棵结着青青枣子的枣树,就看到了一方池塘,满眼都是亭亭玉立的伞盖似的绿色叶子,绿叶中间聘聘婷婷地伸出不少青绿泛红的花骨朵,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盛开成红的、粉的、白的、黄的莲荷花,装点这个贫瘠的小山寨。
庞氏做姑娘时就非常喜爱莲花,娘家在离此几十里地另一个小山坳里,屋门前就是一池荷塘,每到荷莲开花,她都会偷偷摘几朵插到房中,仔细看着花的样子,再绣到手帕上去,引得伙伴们惊羡不已。
如今嫁到这江边小寨,倒是不敢再造次去摘花,可是看看这些荷莲,她就觉得心里舒畅不少。等她看得差不多了,算算这些荷莲最多三两日就会开花,心里不觉美滋滋的,忙返回茅屋去取木桶。
弯下腰去提木桶,平时做惯了的活儿,现在却有些困难,她只能偏向一旁,斜斜地勾下身子去够那木桶把儿。等她好不容易够着了桶把儿,一使劲提起来,却只感觉肚子扯着一阵痛,同时一股热流冲泄而出,顺着大腿飞流而下。
她顿时慌了神,感觉这应该就是老辈人讲过的破羊水,想自己走回屋,无奈身子已经软绵绵无法动弹了。咬着牙楞了半晌,庞氏还是拼命用颤抖的声音叫起来:二嫂,二嫂唉,快来,快来噢,我怕是要生了咧!
正在屋里忙着纺纱的二嫂听到了庞氏的呼叫,忙丢下手里的纺锤,慌忙跑出去,看到她那副模样,赶紧将她手里的木桶夺过来丢到一旁,又大声呼叫其他邻居婆姨。
一时间,寨上的婆姨们三三两两都跑出门来,七手八脚地把庞氏连抱带架地抬回里屋,烧水的烧水,磨剪刀的磨剪刀,不到一顿饭功夫,哧溜就生下了一个嫩娃娃。
等欧茂冬从江对面回到屋门前时,看到寨上人都来跟他贺喜,才明白自己已经当上了娃他爹。茂冬自然也是欢喜得不得了,毕竟头一回当爹,看着庞氏那惨白虚弱的脸庞,忙将在浦市场上买来的红砂糖放进稀饭碗里,一勺勺地喂进庞氏嘴里。
庞氏有些害羞,却又因无力坐起,也只能由着丈夫喂。半晌,欧茂冬才想起来:这娃崽喊个什么名字好?
庞氏一愣,抬头看着窗外,想起那一池荷莲,小声道:叫欧义莲可好?欧茂冬沉吟一阵:他是义字辈,又生在莲花初开的季节,叫义莲蛮好。
庞氏又小声问了一句:他是男娃,叫莲,没关系吧?欧茂冬瞬间楞了一下:没关系,只要在班辈字上,莲字就不女气了。
庞氏听了暗暗松了口气,回头看看仍在呼唤大睡的崽崽,轻轻地唤了声:义莲,义莲,我们就叫义莲咯!说完伸出手指,摸摸小崽那绯红皱巴的小脸蛋,偷偷地笑了。
二 抽条
义莲渐渐长大了,只是比同龄人瘦弱很多。别的娃娃七八岁就能帮屋里锄地耕田了,他却只能帮屋里做点放牛喂鸡鸭、打猪草等琐碎细事。好在他心灵手巧,常常用山上的竹子编出各种竹篮、竹筐、竹玩具,让庞氏和邻居婆姨们都爱不释手。
放牛的时候,义莲还偷偷跟着附近村里的姐姐们学会了纳鞋底、绣鞋垫,只差没学绣花了。可义莲最爱的还是看书。自从他看到村里的其他娃每天都背着书包上学堂,才知道娃娃们要上学校学知识才能有出息。
他便跑去跟庞氏说想和其他娃一样去学堂上学。庞氏一时犯了难,毕竟家庭不富裕,义莲两岁后又添了个弟弟,一家人只靠山上自己刨出了点地种东西,天老爷却一年到头不是旱灾就是水灾的。好在住在江边,平时好歹有口吃的,饥荒时候,还得去山上挖野菜充饥。
庞氏瞧见儿子渴望的眼神,忍不住瞬间心软,只得去跟茂冬软磨硬泡,惹得茂冬半天不做声,最后就瓮声瓮气地问一句:家里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哪里有闲钱让他去读书哟!庞氏只得咬咬牙说:我再去想想办法。
从此庞氏拼命劳作,栽菜种地、纺纱纺线;江边捞鱼虾、岸边摸江螺;甚至采草药、摘山果,只要是能换得几个角角钱,她什么都愿意为她的莲儿做。
等开学时,她笑着把自己缝制的粗布书包往儿子头上一套,拍拍他的头,告诉他学费都攒齐了放在包里,让他好好安心去上学。义莲开心极了,抓起书包就飞奔到学校去找老师报名了。
五年时间,断断续续,义莲读得好辛苦。每当学校老师皱着眉头来找义莲,他就清楚该交学费了,可有时候庞氏实在凑不齐,就只能待在家里等凑齐学费再去上学。好在读书期间,哪怕缺再多的课,义莲的成绩也总是全校最拔尖的。
到了中学,义莲个头虽长高了许多,却仍是瘦得像根细长的竹竿,加上脸瘦得只巴掌大,父亲总暗地里跟庞氏摇头摆脑,说他不是种庄稼的料。若是大富人家的贵公子哥儿倒还好,只可惜投错了胎,投到了庄户人家,哪里见过这瘦骨嶙峋的庄稼汉?
庞氏倒丝毫不在意,只是说没关系,他喜欢读书就让他读呗。
只是从此庞氏更忙碌了,每日除了干不完的家务事和农活,还要偷空跑到山里去挖草药,夏天则跑到江边滩上去捞虾米和江螺。
等到了浦市赶场的日子,匆匆划船到对岸去,街上随便找个买主将东西抛出手就立马赶回来,继续做那做不完的农活。
义莲断断续续读到高小毕业,庞氏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后来义莲偶然在浦市街上听人说读师范不用交学费,便想风尘仆仆地赶了去。
谁料再一打听,还得要交五块钱才能进校读书,庞氏找遍屋里也拿不出五块钱,只能忍痛将自己陪嫁过来的那口红木柜子上的一把铜锁拿到街上去买了,换了五块钱塞进义莲怀里:
儿啊,娘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好好拿去交钱读书吧,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义莲从家里出发,一路西行,过了泸溪是潭溪,过了潭溪是洗溪,过来了洗溪是河溪。从此义莲远离家乡,到了百十公里之外的一所师范学校求学。
他跟着老乡翻山越岭,穿着一双草鞋徒步前行,遇山爬山,遇水过桥,没有桥的地方就找船,没有船的地方就逑水,整整走了三天,才到达目的地潕溪书院。
交完住宿费后,他将随身包袱抖开,只有一条庞氏为他赶制的蓝花粗布被单,他合衣躺在空荡荡的木板床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那年,他才十三,瘦弱的身躯蜷缩在木板床上,像个倔强的小问号。
三 绽花
在这新的学校里,义莲惊奇的发现,除了文化课外,还要学习写字、朗读、画画、唱歌、弹琴、跑步、打球等等,每一种事物都感觉超级难却也超级好玩。
就这样,义莲彻底爱上了这所学校,他如鱼得水,无论哪门功课都学得津津有味。特别是他的语文、俄语、数学、音乐、美术等老师,都异常喜欢这个长得格外秀气的小男孩。
不过有一门功课却让义莲又害怕又头痛,那就是体育。他本是农村娃,跑跑跳跳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来到学校后,体育老师却要求运动时要穿运动鞋,这可让好些家境贫寒的同学犯了难。
义莲只好利用课余时间在山上挖了好几周草药,勉强才换得几毛钱,买了一双跑鞋和一双袜子,可又总舍不得穿,除了上体育课偶尔穿穿,其余时间都把鞋子齐整地放在床底下。
课余时间大家都喜欢在操场上打篮球,可义莲却几乎从不参与,就怕衣服汗湿了没有衣服换洗,更怕鞋子弄脏弄臭了,会挨体育课老师批评。
就这样,义莲成了学校里最令人羡慕的文弱书生,细瘦的个子,秀气的面容,各科拔尖的成绩,每回考试门门考第一。
即便是大家觉得异常难写的作文,那个戴眼镜的张老先生,居然屡屡给他的文章打了满分,还回回都在教室里或大会上摇头晃脑地诵读义莲的文章。
他甚至还跑到校长办公室,激动得手舞足蹈,极力劝说校长让义莲毕业后留校任教。他的理由是:教了三十多年书,从未遇见过如此有才情、有抱负、有思想、有远见的文艺青年!
无奈等义莲毕业时,那个校长已经调离,加上义莲年纪也才十六七岁,自然是不能留下任教的。他被分配到了一所偏远农村小学教书。
临上班前,他告假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沅江岸边的那个小山寨,才发现此时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庞氏早已是枯瘦如柴,肚肿如球,病入膏肓了。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义莲和弟弟轮流背着母亲去寨子里的荷塘边观荷莲,母亲趴在他耳边轻唤他:
莲儿啊,你好生陪着爹爹和弟弟好好过日子吧!以后娶了媳妇,别忘了带回家让娘看看。若实在没空回来,你就去找个有荷莲的地方,对着最好看的那一朵莲花,念念我,我就会听见……
义莲不禁心头发颤,鼻子发酸,喉头发紧,一扭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只得抱紧母亲那瘦弱的身体,和弟弟一齐将心满意足的庞氏劝回屋里。
三天后,庞氏与世长辞,义莲忍着泪和父亲及族人处理好后事之后,又风尘仆仆地赶回远方乡下,路上走了三四天,终于来到了丹青乡村小学,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
四 繁茂
丹青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四周都是青山环绕,稀稀拉拉的土墙瓦屋和各种简陋的棚舍就在山脚的河边两岸散落着。
丹青小学坐落在绿幽幽的河边,只有一栋简陋的干打垒平房,黄泥巴打的砖坯垒起来,顶上支楞起屋顶,屋顶上盖着油毛毡,就是一间简陋的教室。
义莲是这里唯一一位青年老师,也是唯一的师范毕业生。另外两位一个是年迈的校长老覃,另一个是校长年迈的老妻。
他俩也只是稍微识点字,为了给农村里大人孩子扫盲,暂时就成立了小学,教大家识点字算个数,其他也无从教起。
自从义莲来了后,老两口高兴坏了,一来减轻教学负担,二来学校有了年轻人更有生气,三来好多不会的东西义莲都可以轻松搞定,这自然让老校长喜出望外。
全校学生虽只有二十几人,但年龄跨度却令人瞠目结舌。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却有五六十岁。义莲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把这些年龄层次不一样、知识掌握程度更不一样的学生划分好班级,开始了分层教学。
后来义莲又和校长商量,将成年人的识字班和小学生上课分开时间段,只是这更加重了他的工作量,他却说,这样让孩子单独上课,不跟叔叔伯伯阿姨阿婶们待在一起,更有利于专心学习。
当一切步入正轨之后,学生们眼看着越来越爱上学,目光越来越清澈,也越来越喜欢那个细细瘦瘦秀秀气气的欧义莲老师了。
校长老覃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才气过人,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时不时会过来给他送点乡下的红薯玉米野猪肉,说是给他多补充体力,才好一门心思给孩子们上课。
这天义莲又翻山越岭去家访,鲫鱼村老梁家三儿子不知为何有好几天没来上学了,义莲趁着周日休息,带上几块包谷粑粑做干粮,清早八晨就往鲫鱼村跑,这可是丹青最偏远的一个寨子,来回差不多得一天功夫。
等义莲家访后返回时,天色已经擦黑了。梁家老三是因为上树抓雀儿不小心摔下来伤到了腿,但寨子里一个同学也没有,家里又没有人去镇里,只心焦地眼睁睁看着老师过来家访。
梁家人死活想留义莲到家里吃饭,但义莲心知他们家也不容易,孩子就是因为家里吃不饱才去树上抓雀儿回来充饥。是以只说路太远还得赶回去,就匆匆告辞了,留下梁家一大屋人眼泪汪汪地目送他远去。
带去的几块包谷粑粑,自己吃了一块,偷偷塞给梁老三一块,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块了,义莲本想到屋再吃,可毕竟年轻人走了那么长的路,饿得快。
快到村口时,义莲干脆走到河边草丛里坐了下来,掏出玉米饼子,一口一口吃起来。河里淙淙流水青幽幽也甜蜜蜜,口嚼饼子太干了,用手捧一口河水咽下去,真是赛过蜜糖水。
正当义莲聚精会神地在享受玉米饼子带给他的美味时,却突然听到一声哐当响,接着一个人闷哼一声,似乎有人应声倒地。义莲忙站起来朝着泥沙路上紧张地张望着,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影倒在地上,旁边似乎是两个轮子还在空中吱吱呀呀地转动着。
义莲赶忙跑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边关心地问着:同志,伤到哪儿没?那人被扶起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腿几乎无法站立,忙扶着义莲肩膀说:好像站不起来了,使不上力。
试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义莲猜测可能会是扭伤或骨折什么的,但又不好直说,怕吓坏了那人。那人似乎也在强忍着疼痛,便对义莲说:小兄弟,先把单车扶起来吧,只能麻烦你用单车把我捎带过去。
可义莲那时候也不会骑车,只能在那人的指导下,将单车先竖起来,再把他扶上车座,然后动作僵硬地歪歪扭扭推着单车往村里走。
那人见义莲推单车动作紧张又生疏,便一路上不停找义莲聊天。那人自称来自县委,此次下乡来检查工作。天黑前和另几个同事在前一个乡耽搁太久,他想先过来了解情况,就先行一步。不曾想天黑得老快,路上碎石子儿太多,一个没注意就打滑溜车了。
那人又打听义莲是做什么的,为何天黑了还待在河边?义莲爽快地回答道:我是一名乡村小学教师。今天刚好去鲫鱼村家访,也是赶路回去,才走到村口边,有些饿了,在河边吃点东西喝点儿水。
没想到那人眼睛一亮:你是不是姓欧?看到义莲点头,他竟然大叫一声:原来你就是我要找的欧老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呀!民族师范的张老师也是我的授业恩师,他上次碰见我,一个劲儿推荐你,夸你不光笔杆子好、口才好,而且人品也很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义莲这才明白,不禁有些腼腆起来。等义莲把那人送到村招待所,又顺手在附近野地里扯了一支蒿、润筋草、车前草,在石臼里一顿擂碎了,浇了点包谷烧浸透,敷在那人红肿的脚踝上,再用粗布条包裹起来,就告辞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那人居然能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义莲的学校来,找他道谢来了。
原来那人竟是县委章瓦荃书记,他看中了义莲乐于助人的好品质,又从张老先生处得知他品学兼优,便只想把年轻有为的义莲调到县里去工作,以免埋没人才。谁料义莲竟舍不得这些孩子,婉言谢绝了。
确实,他本就来自农村,深知农村孩子求学艰难,因而对这些农村的孩子倾注了极深的感情,现在突然说要离开他们,一时半会还真接受不了。孩子们也对这个秀气温和、博学多才的帅气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年后,由于义莲工作成绩突出,不光为学校做出成绩,更为乡里出谋划策制定村规,无论是乡里村里还是县里都非常满意,教育局认为他应该去更需要发挥作用的地方,便另外派遣了两名教师来承担义莲的工作,义莲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到一所县城中学继续任教。
三年后,由于义莲表现实在太过优秀,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他的各种潜能都被激发释放出来,不仅能文能武,能写能说,在各种场合更有胆有识,甚至好几次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其他老师都认为他颇有担当也很出类拔萃,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校党委书记,成为专为学校排忧解难的好领导。
义莲除了教学外就是处理学校各种事务,他辛勤忘我地工作着,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一晃到了29岁上,看到身边的同学同事都已结婚生子,他才想起母亲庞氏的话,知道自己也该成个家了。经恩师张老师介绍,他认识了一位孤儿院的保育员顾晚秋,一个长辫子姑娘,见过几次面后,他被她的善良淳朴所打动,两人便迅速确定了恋爱关系。
结婚后,他果真如庞氏所言,假期带着妻子回到沅江边上的那个小山寨,看了满池的荷莲,他在心里呼唤着庞氏:娘,我带媳妇回来看您了,您若泉下有知,可得多多保佑我们一家人哟!
三十岁上,义莲有了第一个女儿,不禁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女儿不光长得像自己,性格也像,属于那种外柔内刚型。只是等工作一忙起来,他就顾不上照顾女儿了。第二年,又有了第二个女儿。他感觉自己已经相当满足,除了要担忧老家的爹爹和弟弟生活好不好,其余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五 枯萎
又过了几年,义莲工作表现着实优异,被调往文教局当了局长,管理全市文化、教育工作,他变得更加忙碌了。两个女儿也越来越可爱,到了上学年级,义莲以身作则,按部就班地让姐妹俩上了小学。
尽管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仍然坚持每天清晨陪着姐妹俩去广场跑步,只希望姐妹俩身体健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而不像自己一辈子吃体育的亏。
那段时间局里工作别提有多繁琐忙碌,除了文化艺术百废待兴,各处剧团招人面试等工作,他得管,面对邓公提出的拨乱反正,许多当年被扣上反革命、走资派等各种帽子的老师面临平反他也得管。好多老教师走进办公室里甚至找到家中来陈述冤情,义莲对每个来找他的老师都会耐心地聆听完,然后根据情况尽快解决问题。
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平反的,还有评定职称的。有老两口都在一个学校的老教师,居然拎着一只袖珍录音机过来,把同事们的谈话都录了下来放给义莲听,虽然义莲觉得他们的做法实在欠妥,但还是耐心地听完他们的陈情。只是事后委婉地告诉他们,同事之间团结为上,有什么意见还是应该当面指出,尽量不背后录下来分析挑刺,以免影响团结和稳定。
就这样,义莲每天都被无数的人和事包围着,工作中的例会、调研、报告等却又一点不能耽误。因而他总是在每晚十一二点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才开始批阅各种文件或撰写报告及会议发言稿,常常埋头奋笔疾书直到凌晨三四点才上床休息,第二天六点左右又得起床陪着女儿们去晨练。
如此高强度的生活节奏把义莲拖得越来越疲惫,妻子和俩女儿也看出父亲非常忙碌,便不许父亲再陪着晨练了。只是义莲的工作实在太多,他又是个极端负责任的人,好多事情即便有其他同事去办理,但他都要亲自过问,只怕耽误事情。
就这样,繁重的工作仿佛滚雪球一般,无休无止地堆在他的面前,成为压垮他的一座座大山。长年睡眠不足,加上饮食不规律,有时候工作忙起来饿一两顿是常有的事。他常常会感觉胃部不舒服,但为了完成工作,为了让广大老师安心教学,他总是默默去处理一件又一件让大家头疼之事。
直到有一天,义莲突然口吐鲜血,晕倒在办公室,同事们把他送到医院后,人们才知道,为了革命工作,他已经心力憔悴到何种地步了。在医院治疗了半个月后,他出院了,尽管医生一再嘱咐他,不要过于操劳,他却仍一如既往地拼命工作,仿佛要和时间赛跑。
妻子三番五次地劝他休息,他却叹口气说:当老师的都很不容易,有的在偏远乡村,有的家庭很困难,能为他们排忧解难,他们才能安心上课,才能为国家多培养人才,有了大批人才参与建设,祖国才能更加繁荣昌盛。
又过了几年,眼看着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妻子让他打报告申请调离岗位,否则只怕性命不保。义莲也觉得现在自己身体不适,若再占着这重要的位置而不作为,只怕会耽误很多事情,于是依言上交了申请。上面很快批准下来,将义莲调到了市委办公室当主任,并负责编写党史市志等工作。
没想到义莲又开启忙碌模式,走访、撰稿、改稿等工作再次花去他大量时间,埋头写稿子直至深夜是常有的事,妻子劝他也不听,说是上面承诺赶在五年内完成市志编纂,为国庆五十周年献礼。在这五年时间里,大女儿考上了大学,义莲送她到省城读书,只是分别时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义莲最后一次站着挥手告别。
原来自从送走女儿后,义莲又开始频繁地低烧、胃部灼痛。刚开始还以为只是胃痛,吃点胃痛的药又忍着痛继续写稿子。可到了后来,无论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他才开口给妻子说明。妻子吓得赶紧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这一检查不得了,市医院的医生直接建议他上省城医院去动手术,说是患病部位情况比较复杂,市级医院还没太大的把握能保证做好。
同时又悄悄把他妻子唤了过去,告诉她义莲很可能是肝癌中晚期,只能看省城医院能不能接收治疗。他妻子得知真相后再顾不得许多,忙将情况向领导汇报,领导特批马上送义莲进省城医院救治。经过整整十三个小时的大手术,省城医院为义莲切除了癌变部分器官,但后面身体恢复就得全靠化疗和养息了。
过了将近半年时间,义莲稍微能下床走动了,他便又开始拿起笔杆撰稿写志,妻子告诉他不必太过于着急,上面又不等着催你要稿子。可义莲却说,国家为我治病花了许多钱,我得把工作好好完成才能报答国家。于是他又是夜以继日地写稿改稿,肚子实在疼得不行,他就用抽屉把儿顶住痛处继续写。
每回都是疼得满头大汗,人都快要虚脱,他才不得不躺下休息。两年后,义莲病情急速恶化,躺在病床上时而恍惚时而清醒。妻子坐在一旁给他削荸荠,他拿过来沉默半天,最后说一句:
你再多买几斤荸荠,削给那些老师们吃,他们讲课嗓子都讲哑了,吃了这个清火,嗓子就会好的!妻子只能含泪答应。
如此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躺了七天七夜,义莲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叹了口气:我终于可以永远歇息了!
他就像一朵白莲花,凋谢在春日的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