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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伪证）
二零零三年的冬天，我意外收到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信是消失十三年的二姑写的，落款用了个英文名字，我英文不怎么好，勉强拼出那个名字：珍妮薇芙。
二姑其实只比我大七岁，是我家的远房亲戚。18岁的时候来到爸爸的加油站当付油员，身材高挑，容貌清丽，过路的司机每次加油都要跟她嬉笑几句，她便趁机让师傅们办卡，效果出奇地好，引得附近另一加油站也找来位美女付油员，试图跟我们对抗。可二姑还有个本事——会气功，只要她在司机的手上吹口气，司机这一天保准很顺——跑线的乘客爆满，做生意的财运亨通。那时候站里，就我们俩年龄相仿，闲下来，她会陪我玩一会，我让她教我气功，她说，我还是小屁孩，压不住那么大的能量。我不懂啥叫能量，追着她问，她让我扎马步，说三年后，能量够了，再教我别的本事。其实，我偷瞧过她藏着的那本《大气功师》，也许是当时年纪太小，看得一头雾水。
二姑喜欢唱歌，迷恋港台明星，房间里贴满他们的照片，黄家驹，陈百强，邓丽君，张国荣，梅艳芳，等等。我们一起看《倩女幽魂》，她盯着张国荣，我迷上王祖贤。她说长头发女鬼抢走了哥哥，转身去听《风继续吹》疗伤。我看金庸、古龙，她守着电视，追琼瑶的《几度夕阳红》，陪着女主掉泪。在缺乏影像资料的年代，我们多数时候只能跟着海报以及偶尔报纸上登载的明星新闻，窥探遥远的时尚都市的繁华。
有天，发生件奇事，一架飞机迫降在加油站后面的晒谷场，那是架喷洒农药的小型飞机，浅黄色机身配着绿色条纹，张着两扇大翅膀，像只大蜻蜓，这可是稀罕物，要知道我们这里只是个县级公路，轿车都少见，路上满是解放和三轮子，飞机场在哪都没人知道。大家正疑惑，飞行员满头大汗地过来说要加油，他人很帅气，眼睛发亮，像启明星，这是后来二姑跟我说的，那天我正在上学，还在跟之乎者也打交道。二姑发了会呆，然后意识到什么，摆摆手说，我们这里的油号不够，怕伤他的发动机。飞行员说实在没办法，飞机一点油也没有了，少加点勉强凑合用。二姑便让他签个保证书，写明如果飞机出啥问题跟加油站无关。二姑拎着油桶，来回跑了几趟，才把油加够，完毕飞行员还让她坐上驾驶室，体验了一把。我问二姑啥感觉，她说跟坐拖拉机差不多，我撇撇嘴，她又笑着说，不上天，能有啥两样？
飞机回程的时候，帅哥在空中冲二姑挥挥手，露出一丝迷人的笑。从此，二姑像是着了魔，每天闲下来便望天，白云飘飘，鸟儿徜徉，在她眼里都化成飞机的样子；甚至夜晚，她也在外面蹲守，看见一颗卫星，都要把我喊出来，说飞行员开了大灯跟她打招呼。我跟二姑说，就不怕变成长颈鹿吗？她说她要变成白天鹅。我说，鹅鹅鹅，曲颈向天歌。二姑便追着我打。
飞行员再也没出现，甚至飞机都很少路过我们的天空。二姑变得魂不守舍，身体日渐消瘦，司机们再跟她说笑，她也不愿回应了，二姑说，那些司机都是县城的土鳖，跑得最远的，也没出过省，一点没见识。
爸爸让她回家修养，她不肯，带她去看医生，她坚决不从。木讷的父亲终于悟到什么，决定给她介绍个对象，二姑转身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躺在床上不肯吃东西。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二姑收到封来自广州的信，是那个飞行员寄来的，白色信封的左上角印有红蓝相间的斜杠，标注着“航空”二字。二姑手捧着信封，嘴角露出久违的笑，躲进柴油机房看信。出来的时候，脸上恢复了红润，神采奕奕，病好了一大半。隔天，二姑消失了，留下字条，说是要去大城市闯荡。从此便没了音信。
二姑的信：
我是在香港维多利亚港口给你写下的这封信，此时已是夜晚，对面就是中银大厦，被玻璃幕墙包裹着，城市的霓虹灯映在上面，美得我都想尖叫，打个比方，有点像我们小时候玩的万花筒，二姑还送给过你一个，三块玻璃拼在一起，里面放上各种颜色的亮片，哗啦哗啦一晃，便出现一个梦幻的世界。
回首这些年的经历，像是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梦很长，要慢慢讲给你，咱们那些乡巴佬亲友，肯定听不懂，也缺乏想象力，我的经历不止奇特而且会吓到他们，不吹牛，我遇到的大人物是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的人。
那年，我转了几趟火车才到广州，路上还把钱包弄丢，我给一个大姐看手相，赚了10块钱，下车后打辆出租车，找到潘先生的住处。对了，潘先生就是当年来咱们加油站加油的飞行员，高高大大，很帅气，他不只是长得帅噢，还很有才华，他真的像启明星，一路指引我来到他的身边，为我的世界打开另一扇窗。当时他已经辞去原来的工作，在广州做起小生意，发愿要挣笔大钱，再去环球旅行。你可能会觉得可惜吧，其实，驾着玩具飞机，洒洒农药，这样的工作很无聊，毕竟他是跟老鹰并肩飞行过的，见识过什么叫辽阔，什么叫无边，志向自然是很远大。广州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机会多，风险也大，他挣了一些钱，也赔进去不少。机缘巧合，也是命运垂青，他认识了个香港的大老板，赏识他的才能，带他来到传说中的“东方之珠”。老板经营着一艘大邮轮，上流社会的人们对这大家伙趋之若鹜，坐着它旅行度假，满世界跑，这正合了潘先生的意。经过一段时间学习，潘先生当上了老板邮轮的三管轮，负责日常的轮机维护工作。他因为对机械维修很在行，所以从飞机转到轮船工作，没费多大力气。他说发动机的原理大同小异，那些机械图，钻研几天便弄明白了，我当然不懂这些，看着跟天书一样。他的确是个天才，在船上干了段时间，就当上大副，不负他万里漂泊来此的一路坎坷，我也跟着他开启了全球航行之旅。
老板的邮轮叫“皇家海盗号”，你绝对想象不出来它有多气派，白色的船身，优雅的线条，像一座浮动的白色宫殿，比咱们县城的百货大楼还高，特别是它的大烟囱，红黑相间的条纹漆得锃亮，顶部的金色护罩远远望去像英国绅士的帽子，你可能不懂那种感觉，等你以后有机会来香港，见到英国佬，自然会明白。潘先生说它能装下整整三千人，赶上我们县城一中开运动会的人数，别提多热闹了。邮轮就是个微缩的小镇，里面应有尽有，除了客房、餐厅，还有泳池、赌场、舞厅等，真的，如果我还待在老家，根本无从想象上流社会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在老板的关照下，我在船上做了服务生，为此我苦学了三个月的英文，还好，我有语言天赋，很快就能和客人自如交流。我第一次服务的客户是个神秘的大客商，一位阿拉伯人，名字叫拉希德·哈桑，他的舱房在顶层，窗户正对大海，每天早晨我用银托盘给他送早餐，蜂蜜牛角面包是哈桑先生的最爱，还有鹰嘴豆泥。哈桑先生房间里面有部电梯，可以直通最上面的VIP泳池，客房之前空过几天，潘先生趁休息的时候，领我刷卡上电梯来到船尾的最高处，穿上泳衣，跳进微波荡漾的水里，泳池上面有个可以开关的玻璃穹顶，白云在上面飘，香槟杯里冰块叮当响，底下是湛蓝的海，偶尔还能看见飞鱼跃过浪尖，简直就是神仙才能有的体验。
有天，我给哈桑先生送餐，一只长相怪异的动物开的门，它脸像人，身子像猿猴，毛茸茸的，冲我叫了一声，像憋在罐子里发出的动静，吓得我手一抖，餐盘中的橙汁洒到了地毯。我一下子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怪物却接过我手中的餐盘，回头又递给我块抹布，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赶忙蹲下身，仔细擦拭地毯。等我站起时，怪物伸出它的的爪子，其实严格说来，那是手，有五根指头，很灵活，只不过长满毛。我犹豫了下，还是握住了它，很凉，有些软绵绵。你知道我会气功，下意识运了一点气，它明显感觉到了，闭上眼感受。过了几分钟，它的手有了些温度，脸色也红润一些。说到这，我要插一段，在老家的时候，你总缠着让我教你气动，不是我不想教，是那时我的功法还很粗浅。到广州后，我遇到一位大师，名声很响，学员有上万，他见我禀赋异人，便引导我走入更高的境界，居然打开了天眼，能洞悉很多凡人看不到的秘密，比如身体里面的病灶，未来要发生的事件。
说回我的故事。这时候，坐在桌边的哈桑先生站起身，招呼我过去。他的英文很流利，跟我说，“猿猴”其实是他的儿子，生出来就是个毛孩，已经16岁了，不会说话，智商倒是正常。孩子最近身体不太好，总是昏昏沉沉，看我有些门道，问我是否能给他治治病。虽说我的气功已经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但大师曾说，为了自身安全，轻易不要显露天眼。我说可以试试，于是闭气凝神，气沉丹田，手搭在哈桑儿子的后背，慢慢运功。半个小时左右，毛孩出了一身汗。站起身，手足舞蹈起来，然后给我一个毛毛的拥抱，那感觉像咱们加油站的那只橘猫抱住了我，哎，说到这，我还真想它了，只是岁月对猫不够友好，我预感到了，你不必告诉我它的结局。哈桑先生打开个抽屉，送给我条珍珠项链，我知道很值钱，想要拒绝，哈桑先生招招手，让我近前来，从抽屉里拿出个盒子，打开后，满满的都是各种珠宝首饰，他问我是不是嫌不够，我赶紧摇头，表示谢意。
第二天，船上的保安找到我，说哈桑先生病了，可能是食物中毒，早餐是我送的，让我过去协助调查。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早上从食堂取完餐，便直奔哈桑先生的客房，中间也没有耽搁。他们调查了很多人，在船上引起不小的骚动，人人自危。潘先生说，大人物的背景都很复杂，背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勾当，让我小心行事，别卷入没必要的麻烦。调查陷入僵局，找不到任何线索，哈桑对此也没深究的意思。邮轮本来预备在迪拜的拉希德港停靠，但附近海面浮着层黑黑的石油，需要清理完才能上岸。听人说，伊拉克在从科威特撤退，临走炸了海上的输油管道，泄漏的石油漂到了这里，形成油污带。
哈桑先生病得不轻，船上的医生使尽浑身解数，效果仍不佳。他差人请我治病，我有些忐忑，不知用什么方法应对，在他的卧室里，毛孩子默默守在那，不发一语。我运气发功，气流缓缓输入他的体内，约莫半个钟头，他额头发汗，脸上有了些光彩，但呼吸还是不畅。我继续发功，如此反复，折腾到半夜，此时的他，明显有些虚脱，我感觉此种方法会消耗完他的体力，怕适得其反，就暂停下来。考虑良久，我决定用天眼治疗。凌晨三点一到，我取出一瓶秘制液体，擦在眉毛处，不消一会，天眼打开，看见哈桑先生血管里清晰地流动着某种灰色物质，至于具体治疗方法，天机不可泄露，我就不在这里细说了。两个小时后，大功告成，我因耗散太多精神力，倒了下去。这是我第一次用天眼给人治病，终于见识到了它的神奇能量，以及它的反噬力。
醒来的时候，哈桑先生握住我的手，称我是“阿维森纳”再世——一位阿拉伯历史是最著名的神医，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那是很诚恳的认可。
哈桑先生坦白了他的身份，原来他是科威特的一名谢赫，也就是王子。虽说是王子，但他长期生活在香港，远离权力中心，无心政治。得知伊拉克占领他的国家后，一直没公开露面，只在暗中筹措资金，捐了很多款。现在形势明朗，胜利在望，他便开始出来活动，邀请生意伙伴游玩。即便如此，他还是被伊拉克的特工盯上，因为他长得很像科威特当时流亡政府的军事领导人——纳瓦夫，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暗杀，此次的投毒事件很可能是船上混进的伊拉克特工所为。他摇头苦笑，自己出生在澳洲，一心经商，连抗议伊拉克的入侵公开活动都没参加过，因而被同胞们骂、被敌人追杀，他真想做个平民百姓，隐居在山里，过无人打扰的生活，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说，平民百姓的难处你不懂，像我老家的农民，辛辛苦苦一年，地里产的那点粮食养活一家都难，别说买件新衣服或者吃顿排骨（说出来后才知道有些不对，赶紧换了个词——吃顿好的。）临走，他送给我颗钻石，足有5克拉，有指甲盖那么大，灯光下闪着蓝色的光芒。我们又聊起了音乐，哈桑先生向我展示了他收集的唱片，只是出行随身携带就有几十张，真是个发烧友，对港台歌星的资料更是如数家珍——包括私生活，各种绯闻，甚至还晓得很多歌星的住址。
邮轮最终改航，在新加坡停留一段后，返回香港。
出行的间隙，我常一个人在香港的大街小巷游玩，一个人的原因是潘先生常被老板叫去，帮他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对此，我并没有抱怨，我知道潘先生会是一只雄鹰，他的前方是星辰大海。香港很漂亮，我钟意狮子山的俊秀，皇后大道的繁华，流连于庙街的夜市、旺角的黑胶唱片巷。最爱的是庙街，那里有很多算命的，我喜欢和他们聊天，聊着聊着，变成我给他们算卦，最后还要拜我为师，笑死我了。
几个月后，哈桑先生给我打电话，他包下了整艘邮轮，还邀请很多大明星来献唱，跟你说下名单：黄家驹，陈百强，邓丽君，张雨生，罗文，张国荣，梅艳芳。怎么样，大都是我小时候的偶像。能一下子请来这么多当红歌手，有钱，也得有极强的人脉，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给我和潘先生准备了两张VIP贵宾卡，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也很紧张，毕竟我们第一次看演唱会，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明星，在家乡的时候，我们都是听他们的磁带，录像都很少见，更别提现场了。演唱会开始之前，我跟潘先生在酒吧喝了很多红酒，潘先生说，喝酒能壮胆，边喝我们还边练习了几首歌。
海风扑面，海浪翻滚，邮轮的甲板上，临时搭建起玻璃舞台，四周环绕着香槟塔和冰雕，甲板边缘用防风雨帘合围。曾经磁带里的歌声此刻正荡过甲板，在耳畔回响，潘先生和我拿起荧光棒，趁着酒劲，陶醉迷狂，平时稳重冷静的哈桑先生像换了个人，不断扭动身子，跟着上面的人摇摆，大声哼唱。黄家驹唱的是《海阔天空》，话筒架有些矮，他不得不稍稍弓着背，衬衫领口被海风吹得翻起一角，他的手指一拨动琴弦，我头皮都麻了，现场的感受果然不一样；副歌的时候，他突然仰起头，脖颈绷出清晰的血管，“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这句词传来的时候，一瞬间我留下了眼泪，说不清那种感受，总之，就像歌词里写的“一刹那恍惚 ，若有所失的感觉。”唱《喜欢你》的时候，我扭头看向潘先生，他也转头看向我，那一刻，感觉像梦，让我想起那年他坐在飞机驾驶室，从空中冲着我露出迷人的笑。最激动的时刻到了，张国荣走上舞台，他身穿黑色丝绒西装，系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带，右手握着立麦，左手随着旋律轻轻摆动，指尖在空气里划出看不见的弧线；海风突然变大，吹乱了他精心梳好的鬓角，他随手将头发拨到耳后，这个随性的动作引得台下尖叫连连；“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听到这句歌词，我的心都醉了，恍惚间，回到年少时，风吹过金黄的玉米地，哗啦啦的声响里，哥哥的歌声正从收音机里飘出。邓丽君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气力有些不足，饶是如此，月色下，穿着旗袍的她还是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全情投入演绎《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到"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时，她的气息明显弱了，高音处甚至有一丝颤抖，可那声音里的情感却比从前更加深邃，像月光下的海，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涌动；只唱了一首，她便歇息去了，婀娜的背影深深刻在我的脑海。梅艳芳，这里的人都叫她梅姐，穿着真丝衬衫，领口松开两粒扣，衣摆半扎进腰间，脚踝上还有条链子，一踢脚，就轻轻响动，真悦耳；在现场，我还发现她有个小习惯，她的左手小指总是不自觉的勾住话筒线，绕两圈再松开，特别有趣。张雨生，之前不太熟，在家乡的时候没听过他的歌，到了香港才知道的他，对了，他是台湾的，高音简直了，能刺破耳膜，有个小插曲，演唱过程中他的左眼镜腿突然掉了，剩下一只还挂在耳朵，样子很滑稽，而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像个学生，很可爱。罗文的台风好稳，穿着燕尾服，眼角处贴的亮片一闪一闪，“同舟人誓相随，无畏更无惧。”香港人都喜欢这句，那代表了香港精神；最后他还把哈桑叫上台，唱起《射雕英雄传》里的《铁血丹心》，勾起我的回忆，眼泪又下来了。结尾，几位歌星站在一起，开始合唱《东方之珠》，“月儿弯弯的海港，夜色深深，灯火闪亮，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此时明月变得更加雪亮，舞台开始旋转，从海面升上天空，灯光和月光伴舞，每个人都在闪闪发亮，歌声唤醒了整个海洋，鱼儿跃出水面，海鸥上下盘旋，翻涌的海浪撞上船身，碎成漫天珍珠，铺在歌星们的身下。“我爱你们！”我大喊着，咸涩的泪水流混着海风贯入口中。酒劲上来了，有些困了，好想就这样睡去，枕着海浪，伴着潮声，直到永远。
演唱会结束后，哈桑先生叫我过去跟明星们合影，他们一点没架子，一一和我握手。
哈桑先生说，他见过的大人物多了，戴安娜王妃访港的时候，也曾有幸亲睹她的芳容，还一起在邮轮上喝过茶，讲起她喜欢的港台歌星，其中就有今天到场的几位，他打算把今天的录影，作为礼物，寄给王妃。
轮船到达横滨的时候，哈桑先生领着毛孩下了邮轮，毛孩平时大都待在房间，这次哈桑破例说是要给孩子买点礼物。黄家驹也下了船，他这几天在日本有个演出，一些歌迷跟在后面唱起《真的爱你》。4个小时后，轮船就要开动了，哈桑先生他们却还没有现身。船长很着急，潘先生亲自下去找人，刚来到岸上，就看到哈桑先生一个人大汗淋淋地跑回来，大家询问毛孩在哪，他摆摆手，说不用等了。随后，邮轮重新启动。
往印尼方向开的时候，海上骤然狂风大作，卷起惊涛骇浪，邮轮剧烈摇晃，我连连呕吐，怕得要命，潘先生拍着我的背，不断给我安慰。风暴持续了很长时间，导致邮轮偏离航线，哈桑先生不顾船长的警告，强行让邮轮开向前面的一座小岛，又经过几个小时与狂风的搏斗，终于找到一处平静的港湾，暂时停泊下来。
风平浪静之后，大家开始收拾各处凌乱的物品，我来到哈桑的房间，帮他整理，哈桑脸色有些苍白，点燃一根烟，默默望向海面。邮轮的引擎出了故障，潘先生领着几个人检修。哈桑先生很焦急，不断催问进展。
第二天，开来一艘货船，船上的人说他们因为风暴，受到损坏，需要一些维修工具，哈桑先生跟他们交谈了几句，还让人提供给他们些食物和淡水。夜晚来临，我进入梦乡，耳边又响起演唱会的歌声，我被邀请到舞台上和张国荣一起合唱，他搂过我的腰，扭头盯着我的眼睛，瞬间，我的灵魂被吸走了，忘记我唱的什么词，只是张着嘴，身体有些发抖，他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笑意，缓缓向我靠近，我的脸颊发烫，闭上眼，“珍妮薇芙！”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眼看见潘先生，马上挣开哥哥，跑下舞台，不小心被椅子绊倒，一头栽下大海。我吓得醒了过来，时已是夜半，哗啦啦的海浪声传来，里面还夹杂人的脚步声，我起身来到窗前，借着月色，看到有人正从货船上往邮轮搬运箱子，忙忙碌碌半天才结束。
早上的时候，货船已经驶离，我问起潘先生，他说那艘船货舱甲板支撑梁断裂，搭载的货物无法运输，于是跟哈桑先生商定，委托邮轮来帮他们运载。潘先生又说，哈桑先生是个好人，只收了很少的钱。
邮轮终于修好了，经过暴风雨的恐吓，我们决定返航。半路上，陈百强身体忽感不适，一架直升机从船顶起飞，带他回了香港，我在心底默默唱起《今宵多珍重》为他送别。
快到吕宋岛的时候，一艘改装摩托艇快速驶近邮轮，艇上的人手里举着枪，瞄准我们，喊话让邮轮停下。显然这是一群海盗，我们只能束手就擒，他们爬上邮轮，很快从维修仓里面搬运出几十只箱子，看样子就是之前那拨人存放在这儿的。还好，这些人看来只是冲着货物来的，没有对邮轮上的人动手，甚至对那些佩戴珠宝首饰的明星也没瞧上一眼。事后，潘先生悄悄对我说，很幸运，那些海盗似乎没有把之前的箱子全部运走。
海盗走后，邮轮继续航行，我给哈桑送开水，他闭着眼正悠闲地听唱片。刚要离开的时候，哈桑突然开口问，你没吓到吧？我说自己的确很后怕，但是看到哈桑您这么镇静，心里就有了底。他笑笑道，你比我儿子强。提到毛孩，我便问了一嘴，哈桑先生解释说，他说孩子喜欢横滨，那里有他们的住宅，就让他在那玩一阵吧，孩子在青春期，总烦我啰嗦。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一艘警方的巡逻艇飞驰而来，和我们并行，警察拿着喇叭高喊。哈桑一反常态，大声下令加速前进，前方是一片群岛，哈桑钻进驾驶室，亲自指挥，潘先生说这一片海底有些浅，暗礁很多，不能开太快。哈桑却不管这些，要求全速前进。渡过一段激流，猛然下面响起沉闷的撞击声，接着船身剧烈晃动，我一下子扑到在甲板上，有人喊，漏水了，邮轮开始慢慢下沉，我拼命喊着潘先生的名字，却只见慌乱的人群在周围四处奔走。有人放下救生艇，大家拼命挤上去，瞬间没了位置。船底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好像是阀门爆裂了，邮轮随时可能倾覆。潘先生他们还在驾驶室，我开始大哭，救生船上的哈桑先生扔上来一只救生圈，我套在身上，跳下海，哈桑先生喊邮轮要爆炸了，我只得流着泪拼命向岸边游去。没等游到岸边，身后便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邮轮的烟囱里冒出一股黑烟，船身开始倾斜，又有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冲天，甲板四分五裂，各种残骸飘落在海面。“皇家海盗号”就这样沉入海底。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邮轮沉没了，潘先生也失踪了。后来，我知道哈桑先生暗地里从事军火生意，他根本不是什么王子，他利用邮轮做掩护，在半路上完成军火交易，要不是船上有火药，邮轮不会那么快沉没。
哎，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哥哥几个月前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狠心地离开了我，他是嫌我的悲伤还不够吗？世界要爆炸了，我头很痛，就写到这吧，对了，你能来看看我吗？
信封的背面有个电话号码，我找了部能打国际长途的座机，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人，他说这里是青山精神病院，珍妮薇芙是这里的病人。
我赶紧办理手续，几星期后赶到了香港的那家医院。医生告诉我，二姑身体还算健康，精神时好时坏，正常的时侯跟普通人没两样，不好的时候，就会胡言乱语。
二姑穿着浅蓝色病号服，眼神沉静得近乎凝滞，见到我没有表现得很兴奋，聊到小时候的往事，脸上的笑容才多了起来。我告诉她，加油站那只橘猫，现在还活着，成老寿星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正说话间，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她立刻抱住头，身体不住颤抖，我搂过她的肩膀，过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她回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钱包，翻出一张照片，是张国荣演唱会的现场照。她说哥哥死了，潘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说着说着，开始抽泣，进而大喊大叫，抓起被子，扔到地上。护士跑进来，给她绑上约束带。她自顾自唱起了歌，像是她自己写的：我一直在这里等待，繁华其实不属于我，我将去向何方。
我问起二姑的其他情况，护士给了我个电话，说是这个男人把二姑送进的医院。
我联系上了那个男人，打了辆计程车来到维多利亚港，在尖沙咀的海运大厦码头找到一家大排档，男人站在门口，旁边还立着只猴子。他把我让进屋，我们边喝着啤酒，边聊起了天。他叫拉希德·哈桑，来自印尼，大排档就是他开的，因为二姑常常光顾他的小店，加上两人都喜欢音乐，慢慢成为朋友。
他说，当年这里的确有艘叫“皇家海盗号”的邮轮，算不上豪华，比它气派的多的是，珍妮薇芙的男友潘先生在船上做实习轮机长，她则在码头支了个算命的摊子。不久，“皇家海盗号”在海上航行时，遇到大雾，撞上暗礁，逃出的人不到一半，虽然没找到珍妮薇芙男友的尸体，但估计生存希望渺茫，这么多年过去了，珍妮薇芙一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每次我跟她说，不要等了，她就跟我急。我有次开玩笑说，潘先生也许漂到某个小岛，娶了小龙女过起神仙日子。她当场就把茶杯摔了，非说是我害了潘先生。珍妮薇芙一直守在码头，靠算卦谋生，偶尔还用气功给人治病，有人说很灵验，有人说她是骗子，她还常在这里表演气功，什么用意念弯曲钢勺，隔空取物等等。她攒下点钱，就去看演唱会，买了很多唱片。她人其实很好，长得也漂亮，说实话，当时我还真想追求过她，但是她心里根本容不下别人。4月1号，张国荣自杀的消息传来后，她整个人就开始疯疯癫癫，甚至尝试几次跳海。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她送进了医院。趁她精神还算正常的时候，我就让她联系下老家的亲人。
跟哈桑告别时，猴子捧着一个苹果送给我，我盯着它毛茸茸的脸，忽然想起什么。
回到医院，二姑正倚在床头看电视，TVB的《冲上云霄》，吴镇宇穿着机长制服在驾驶舱里说台词，二姑看得很专注，手紧紧抓住被角。突然插播进一条新闻——“香港女儿”梅艳芳因病去世，享年40岁。我赶紧换台，画面里，王菲拿着红色大喇叭，站在火焰不断跳动的舞台，唱《开到荼蘼》，她像株燃烧的黑色玫瑰，一个高傲的黑色精灵——
“太多太多游戏 ，只是为了好奇，还有什么值得歇斯底里......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二姑干裂的嘴唇开合，不断喃喃哼唱——开到荼蘼，开到荼蘼......
窗外，十二月的香港落起了雨。
附：
黄家驹 1993年6月30日，在日本参加综艺节目时，从舞台摔落，享年31岁。
陈百强 1993年10月25日，用酒服用安眠药后去世，享年35岁。
邓丽君 1995年5月8日，因哮喘发作，在泰国清迈去世，享年42岁。
张雨生 1997年11月12日，因车祸重伤不治去世，享年31岁。
罗文 2002年10月18日， 因肝癌去世，享年57岁。
张国荣 2003年4月1日，因抑郁症从酒店跳楼自杀，享年46岁。
梅艳芳 2003年12月30日，因宫颈癌去世，享年40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