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外婆遗物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锡制糖盒。盒身刻着缠枝莲纹，边缘磨得发亮，打开时“咔哒”一声，像撬开了一道尘封的时光裂缝。里面没有糖，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歪歪扭扭：“阿囡，桂花糖要阴干，莫急。”
那一刻，记忆突然翻涌——巷口那家老糖铺，柜台后总飘着甜香的白胡子老头，还有每个放学路上，我攥着五毛钱踮脚买桂花糖的寻常下午。原来那些被我随手抛在时光里的日常，早已在心底酿成了最醇厚的甜。
一、巷口的“寻常”滋味
我童年的故乡，是南方一座浸在水汽里的小城。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巷弄像缠绕的丝线，而老糖铺就在丝线的打结处。铺子没有招牌，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蓝布帘，上面用浆糊粘过“李记糖铺”四个字，风一吹就簌簌响。
糖铺老板姓李，我们都叫他李阿公。他总穿一件藏青色对襟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关节粗大，却能灵巧地捏出各种形状的糖人。我第一次闯进糖铺时，才六岁，被柜台上玻璃瓶里五颜六色的糖块勾了魂，赖在门口不肯走。外婆在后面笑着拽我的衣角：“这孩子，见了糖就挪不动脚。”
李阿公从柜台后探出头，白胡子抖了抖：“小姑娘，想吃什么？”他的声音像熬得软糯的麦芽糖，带着暖意。我怯生生地指着玻璃瓶里的桂花糖，那糖是琥珀色的，裹着细碎的桂花，在阳光下像凝固的月光。
“五毛钱一两，要多少？”李阿公拿出一把黄铜小秤，秤砣是个小巧的铜葫芦。我攥着外婆给的五毛钱，仰着头说：“要能甜到心里的那种。”李阿公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他舀了满满一勺桂花糖，又额外加了两颗麦芽糖，用牛皮纸包好，系上红绳：“送你的，甜上加甜。”
从那天起，放学路上绕去老糖铺，成了我雷打不动的习惯。有时我买桂花糖，有时买薄荷糖，有时只是趴在柜台上，看李阿公熬糖。他总把一口铜锅架在煤炉上，倒入白砂糖和井水，小火慢熬，糖液从透明熬到琥珀色，咕嘟咕嘟冒泡时，整个铺子都飘着甜香。我会问些幼稚的问题：“李阿公，糖为什么会甜呀？”“熬糖要熬多久呀？”他从不嫌我烦，一边搅拌糖液，一边慢悠悠地答：“甜是日子的滋味，熬糖要等，过日子也一样。”
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以为巷口的糖铺会永远开着，李阿公永远会在柜台后笑着递糖，而我永远能攥着五毛钱，在甜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我从没想过，那些踮脚买糖的瞬间，那些听着熬糖声发呆的时光，会成为后来再也回不去的奢望。
后来我上了初中，学业渐渐忙起来，放学路上不再绕远路去糖铺。有时周末路过，也只是匆匆瞥一眼，看到蓝布帘还在，就放心地走开。有一次，我发现李阿公的背更驼了，熬糖的手也有些发抖，他看到我，依旧笑着舀了一勺桂花糖：“阿囡长这么高了，快尝尝新做的桂花糖，今年的桂花开得旺。”我接过糖，塞进嘴里，甜得有些发腻，匆匆说了声“谢谢”就跑开了。那时的我，满心都是考试和成绩单，哪里懂得品味那甜味里的时光重量。
二、消失的糖香与未说的再见
初三那年，父母带我去了省城读书。离开小城的前一天，我原本想去糖铺和李阿公道别，可同学约着去买复习资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我想，反正放假还会回来，下次再买桂花糖也不迟。
可我没想到，那一次的犹豫，竟成了永远的遗憾。
省城的日子忙碌而新鲜，高楼大厦取代了青石板巷，超市里包装精美的糖果琳琅满目，却再也没有那种裹着桂花的琥珀色糖块。我偶尔会想起老糖铺的甜香，想起李阿公的白胡子，却总被学业和新的生活节奏推着往前走，从未真正停下脚步回望。
直到高考结束，我回到小城，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巷口——蓝布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紧锁的铁门，门楣上的“李记糖铺”早已褪色剥落，墙角长满了青苔。邻居张奶奶告诉我，我走后没多久，李阿公就病了，糖铺也关了。“他总念叨你呢，说阿囡喜欢吃桂花糖，每年桂花开了，都要留一罐子最好的，等你回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起最后一次接过桂花糖时，李阿公浑浊的眼睛里藏着的期盼，想起他说“等你回来”时的语气，而我却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张奶奶叹了口气，递给我一个锡制糖盒：“这是李阿公托我交给你的，他说你小时候总盯着这个糖盒看。”就是我现在手里的这个糖盒，当时我打开，里面装满了桂花糖，甜香依旧，却带着一丝苦涩。张奶奶说，李阿公走前，还在念叨着“阿囡还没吃今年的桂花糖”。
那一天，我坐在老糖铺的铁门前，哭了很久。手里的桂花糖，甜得刺眼，甜得让人心疼。我才明白，那些被我视作寻常的瞬间——李阿公熬糖时的专注，递糖时的笑容，甚至是他慢悠悠的唠叨，都是生命中最珍贵的馈赠。可当时的我，却因为年少的懵懂和忙碌，轻易地错过了，以为还有无数个“下次”，以为寻常的日子会永远延续。
后来我才知道，李阿公无儿无女，一辈子守着这家老糖铺。他的手艺是祖传的，桂花糖的做法尤其讲究，要选秋日清晨带露的桂花，白砂糖要经过三次过滤，熬糖时火候不能差一分一毫，阴干时还要避开阳光直射。他说“甜是日子的滋味”，其实是在说，生活就像熬糖，要耐得住性子，才能品到最后的甜。而我当时只觉得这话寻常，却不懂其中的深意。
三、时光里的“不寻常”馈赠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美食编辑，尝过无数山珍海味，却始终忘不了老糖铺桂花糖的味道。我开始四处寻访传统糖艺，试图复刻那种滋味，可无论怎么尝试，都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有一次，我在一个非遗展上，看到一位老师傅正在熬桂花糖，铜锅、煤炉、慢火，和李阿公当年一模一样。
老师傅看到我盯着糖锅发呆，笑着问：“小姑娘，也喜欢桂花糖？”我点点头，说起了李阿公和老糖铺的故事。老师傅听完，叹了口气：“现在愿意守着老手艺的人不多了，那些看似寻常的手艺，藏着的是时光的味道啊。”
他给我演示了桂花糖的做法，从挑选桂花到熬制糖液，每一步都和李阿公当年一模一样。当琥珀色的糖液裹上桂花，散发出熟悉的甜香时，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原来我一直追寻的，不只是桂花糖的味道，更是那些寻常日子里的温暖与坚守。
那天，我带着老师傅做的桂花糖，回到了小城。我又去了老糖铺的旧址，铁门已经换成了木门，里面开了一家花店。我站在门口，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藏青色对襟衫的老人，正笑着朝我招手：“阿囡，来买桂花糖呀？”
阳光穿过花店的玻璃窗，落在地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我突然明白，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日子，其实一点都不寻常。它们是李阿公用一辈子坚守的手艺，是藏在糖香里的温柔，是时光最慷慨的馈赠。我们总在追逐远方的风景，总以为最好的日子在未来，却忽略了身边那些平淡的日常。可当我们回头望去，才发现那些被我们随手丢弃的瞬间，早已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我打开那个锡制糖盒，把老师傅做的桂花糖放了进去。纸条上的字迹依旧清晰：“阿囡，桂花糖要阴干，莫急。”是啊，日子就像熬糖，要慢慢等，细细品，那些看似寻常的坚持与陪伴，终将在时光里酿成最醇厚的甜。
现在，我也学会了熬桂花糖。每到桂花开的季节，我会挑选清晨带露的桂花，用清水洗净，阴干，然后架起铜锅，小火慢熬。糖液咕嘟冒泡时，甜香弥漫整个房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巷口的老糖铺，回到了那个踮脚买糖的寻常下午。
我常常给身边的朋友分享桂花糖，告诉他们这个关于老糖铺和寻常日子的故事。他们总说，这糖的味道很特别，甜得温暖，甜得让人安心。我知道，那是时光的味道，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珍贵。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总在不经意间经历着寻常的日子，以为它们会像流水一样绵延不绝。可当我们回首往事，才发现那些看似平淡的瞬间，早已在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就像老糖铺的桂花糖，当时只觉得是寻常的甜味，可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甜味里藏着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是再也遇不到的温暖。
如今，我依然会在每个桂花开的季节，熬一锅桂花糖。我想，这或许是对李阿公的纪念，也是对那些寻常日子的致敬。因为我知道，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瞬间，才是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它们像老糖铺的月光，温柔地照亮了我们的人生，让我们在回望时，总能感受到时光的温暖与甜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