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果园是金色的，还有果子的香味。

沿着果园一条小小的路，往上走，尽处是个小山头。

山头上有个小小的木屋。

从木头的纹理色泽上看，已有些年头，但被主人打理得很干净清爽。

对于果园而言，这座小屋的风格很是妥帖。

以致人深感这果园、这木屋本就是彼此的一部分。

下午的阳光正好，投在山丘上。

那是一个少年，正抱着一箱果实准备堆在一边。

清澈的双眸令人心安，和这小屋一样自然。

不消任何证明便知他是这小屋的主人。

“啊，打扰了。我只是在果园里发现您的小屋。它很漂亮。”

小木屋旁有很多这样的箱子，硕果累累，香甜隐隐格外诱人。

“没关系的，正好我也快忙完了。要来歇歇么？不过我现在只有果子可以招待你了。”

少年语气平和，不过分热情亦不很冷淡。

（2）

“这是我秋天住的房子，每年这个时候，果园人手不够了，我就来这里帮个忙。”

我俩就一边坐在山坡上，一边慢慢聊着。

少年偶尔会说上一两句。

大多时候，我们还是一起看夕阳。

有的果子还比较青涩，咬起来会发出吱嘎嘎的脆响。

有的果子已经熟透了，一口咬下去，立刻沁出一汪蜜也似的汁水，甚至还淌到了手上。

大约我们都喜欢着果实的香和园子里的夕阳吧。

“这几箱果子，就是我的酬劳。不过，要是村里有孩子到山上来玩，我便分给他们几个。等果子分完了，差不多我就要启程了。在冬天前，去到下个村子。”

少年细细地品尝着手中的果子，认真地说着。

夕阳镀在他的米色V领毛衣上，末了，又在他的开领衫一侧滚出个金边。

周围一切都暖融融的，此时此刻，他亦不过一个邻家小男孩而已。

也许吧，一生中会碰到这样的朋友。

邂逅相遇，不过一起坐在夕阳的山头上，一起尝尝果子，静品余晖与沉默。

（3）

以前，我常期望有这样一个地方——

秋天时，草叶金黄。

叶落地时尚带柔韧，未完全变得酥脆。

麦子生得葳蕤，被阳光蒸腾得成一大片灿然的金浪。

走过小径时衣角与它们摩挲，发出

“沙沙”的轻响。

当然，定少不了果实甜香。

林间最好有座不高不矮的小丘，我想在那建所房子，

就此度过一整个秋。

现在，期待竟成真了！

惊喜之外，还多了一个少年。

我们能在金秋邂逅，也算是不解之缘吧。

他总是一副居家的模样。

这样的少年，理应在一个有壁炉的房间，

于温暖的午后、落地窗前，踩在原木地板上，捧一本书，悠悠地读着。

再让冬日温暖的阳光抚摸他柔软的碎发。

是的，我甚至想邀他共享一整个冬季。

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我头痛的毛病也与日俱深。

所幸，这小村庄风物淳朴，安详依旧，没有太多的纷扰。

秋日延绵的香甜果味，这甜蜜的气息足以伴我度过一整夜的好梦。

我沿小径信步而上，少年的小屋仍在。

不知他今年会不会来？

转步至小丘的另一边，少年坐在山坡上。

旁边已备好甜甜的果子招呼来客。

他的双眸明亮而温暖，似乎是带着笑意的。

意会不须言，

久等了，

吾友。

（4）

下雨时我多是不愿出门的。

因为下雨，便会使我平日偏爱的林间小径泥泞不堪。

故而我隔了一日出门，希望不会太糟。

果园里，经过一番雨露洗刷后，已被秋意浸透。

一路走来，伴着枯叶被践踏后的脆响，路旁的水洼里偶尔会传来噗啪声。

所幸，小径尚算干爽，走得不算太难受。

只是秋雨过后，气温多少有些下降了。让人不得不将自己又锁在一重衣物里头。

“谢谢大哥哥~~！”

远远地就听到脆生生的童音，里面满是抑也抑不住的喜悦。

几个孩子怀里捧着几颗果儿，沉甸甸的，正从山头的小路上蹦跶下来。

孩子们的快乐，总是简单而欢欣的。

我再去小木屋时，箱子被搬到了屋内，几乎大半都空了。

至少少年还在。

他在屋门口仍冲着夕阳下几个快乐着的小黑点挥手。

这回我们辗转到屋子里来，仍旧吃着果子。

果子口味清甜，总是不腻人的。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了。

我心里有些感慨，不知从何说起。

我想，少年也是有话要说的。

“孩子总是容易满足呢。”

“孩子总是容易快乐的。但等长大之后，这份心情便格外难得了……”我有些伤怀。

每见繁盛，必感凋零。

这也是我头痛老是发作的原因。

“想得太多，想要的也太多。一颗心总怀着力所不能及之事，太累。也只能这样了。”

他咀嚼完口中果肉，继续道：

“所以死神的到来总让世人留下很多遗憾。在很多传说里、在世人眼中，死神多半是凶神恶煞的，唔，一点也可爱不起来。不过……这确实是一项时常要狠下心去做的行当。”

言毕，他手里的果子也被消灭了个干净。

是的，我的朋友是个死神。

（5）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呢？

那大约是一个午后，我看见躺在山坡草甸上的少年。

眼睫纤长，睁开时宛如翩飞的蝶。

待阖上，一切又安详静好。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颈间戴着一枚小小的挂坠。

似乎是镰刀型的。

很小巧，看上去甚至有点萌。

他并不介入村人的生活，却也不完全游离世外。

他并不笑，却总给人以一种温暖的力量，倍感亲切。

死神是一种怎样的工作？

是安息。

或激越、或沉稳。

一颗心再怎么跳动过，也是需要休息的。

等它们休养足够之后，会有另外的部门负责将它们送去来生，去迎接下一次跳动。

然世人常常求索力所不能及之事，因此世上多有缺憾。

因此世人多畏惧死神。

正如四季流转，春醒百花，夏过凉风，秋主萧瑟，冬贯肃杀。

而我一年之中也只有在这个季节能刚好遇见他。

遇善者，死神或许会网开一面，让他了结最后的心愿。

恶而不赦者，死神会将他了结。

不过死神出于工作需要，常常需要保持一定神秘感，与普通群众相距甚远。

像少年这样温和可亲的，着实不多见。

当然，这里的人并不知他确切是做什么的。

只知他在秋天果园收获时，会来搭把手。

只知他为人和善。

只知他在林间有座小屋，也很乐于与人分享他的果实。

（6）

少年一直给人以一种温暖的感觉，

这种感觉……既非阳光，亦不是炉火。

一时之间，我竟语塞到想不出任何词来进行描绘。

大约是发自内心的温度吧。

然而死神不可以笑，哪怕微笑也不可以。

不知是谁定下的古怪戒律，

死神一笑，便会消失。

如果一定要说少年有什么缺憾，大概就是这个了吧？

（7）

有些事，即便看明白了也未必能懂。

如果说我能给予少年什么，

我想，我会给他一个拥抱。

小美人鱼宁可化为泡沫，又为的是什么？

是以爱为名，那泪眼后的执着。

或者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是清楚地知晓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能做的，唯有坦然接受。

之后许多年，我常爱来这个小村庄。

在这片林间，打扫或修缮小木屋，度过一整个秋天。

在果园丰收时搭把手，在屋外齐整地堆起箱子，里面放着好些果子。

我会将它们分给偶然来访的孩子，招待在林间歇脚的行人。

却终究捱不过岁月，屋子再难复初时的清净干爽，还是抑制不住地同过去的旧时光一齐褪色了。

我得赶在冬风下达驱逐令前，奔回我城里的小窝。

那有壁炉正袅袅地燃烧。

（8）

我年纪渐渐大了后，老是容易忘掉许多手头的事情。

头疼的毛病反而因此减轻了不少。

然而有些回忆，总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并日益深刻。

那个秋天的午后，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明天，我就要回到城里去了。

因为某些不得不做的事。

少年说，或许他也到该告别的时候了。

然后，我便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再忘怀的感动。

它将温暖我今后的道路，足够我在往后的岁月中一遍又一遍拿出来静静摩挲。

那是他的笑容。

今日收拾书柜，意外翻到了一本许久以前的小本子。里面写了一则短短的小故事。具体时间已经不可考。大约是在2014年4月9日之后，受《报告老板》番外01-《订制死神》那集的影响，沿用里面死神一笑便会消失的设定。

在写的时候，将之温馨化了很多，不过没什么具体情节。

重新看完这篇，竟连我也略有一丝惆怅。

虽有遗憾，但希望能温暖路过的你。

2017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