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我称他为爱国同志,生于1954年,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姐弟四人,从六个孩子中“胜出”,坚持活到了现在,却完全称不上一个“健”字,有三位已经明确地“残了。
大姑妈丘脑中风多年,半边身体常年空洞麻木,疼痛难忍。小姑妈患有脑梗,高血压极高危,后脑循环严重缺血,糖尿病,糜烂性胃炎,三叉神经疼,疑似抑郁症,今年心脏和肾都出现了问题。爱国同志当了近三十年的重病号,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脑梗,高血压极高危,后脑循环严重缺血,糖尿病,血管性痴呆,腰椎间盘突出,前列腺炎等。再加上大姑爷,他同样患有高血压,脑梗,心脏也有问题,已经摇摇欲坠好几年了。老几位都是医院里的常客,跑来跑去,估计黑白无常都有些烦他们了。
11月30日,我抵达永州,开始“流浪”全国的生活实践,紧接着,新十条便出炉了,各地城市在“一夜之间”放开了管控。我知道,我的父系家族必然经历巨大的冲击,只是想不到,来得竟这样快,叫人完全来不及防备。冲击,是从爱国同志先开始的。
我感染后第三天,大姐突然留言:爸爸已经阳了,又没事了。我当时就惊着了,立刻打电话给雪梅同志。爱国同志其实是从鬼门关里逛了一圈再回来的。他和我在同一天感染。雪梅同志描述,发现时,他已经睡在地上了,连爬都爬不动,尿湿了裤子------人不说话了,也不吃饭了------ 我以为,这一次,他就这么去了。在回想中,雪梅同志用“残忍,可怜,可嫌”形容她的感受,
23日下午,听到樊登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内心是震荡的,爱国同志的症状,其实和樊登父亲极其相似,在医学上,称为静默性缺氧。五年前,爱国同志曾在风雪之夜犯过同样的病,当时,若不是我们冒着风险连夜送他去江陵急救,他怕是早就走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料想不到,他竟然在“仅有雪梅同志一人陪在身边,吃了一粒退烧药,晒了一天的太阳”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命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了。我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和雪梅同志开玩笑:爸爸在这里展现了他最大的能力。
另一条消息马上传过来了。安琪儿讲:朵爹爹(音译,湖南土话,指年长的姨爹爹)走了。我心里一惊:他感染新冠了?安琪儿顿了一顿,讲:他喝了农药。我完全转不过弯来,又立马拨通了大姑妈的电话。
早上,我才打了电话给大姑妈,询问他们的情况。大姑妈说:我已经阳着了,有四五天了,疼得受不了,连耳朵根都疼。你姑爷一点事都冇得。我当时心里其实是生着疑问的,想着他们没有生命危险,人又松弛下来。未曾想,几个小时后,大姑爷竟选择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先行离场了。
大姑爷究竟是不是感染了新冠呢?大姑妈讲不清,“他讲提不动脚了“。安琪儿讲,朵爹爹多半都感染了。前几天舅舅送药过去,他还在吃席呢。大姑爷生性喜热闹,大家陆陆续续地阳了,他也只管照常往牌场里去,最后四五天,他才没大去了。我只能私下里推断,他“提不动脚”了,和爱国同志在地上爬不动其实是一样的,是新冠引发了基础病。
三支助壮素,大姑爷是随时装在口袋里的。大姑妈也早早准备了100多片安眠药,放在枕头下。往常,我总听他们讲“怎么个死法”,讲着讲着,大伙儿就敞敞亮亮地笑将起来,哈哈哈哈哈------。起初,我心里总是惊着的,听着听着,平静和理解就多了些。
大姑爷走之前,老俩口对坐着扯闲白。大姑妈讲,我如果先走,你挖个洞把我埋了就行。大姑爷讲:那我要找人给你唱戏的。大姑妈问:你能出多少钱给我唱戏呢?大姑爷不出声了------
其实,回家乡这几年,我常常会听到农村老人讲“死亡”。“如果动不了,我有办法可以想的”,这句话,在大姑爷走了之后,我的小姑妈才刚刚讲过,爱国同志也曾经讲过,甚至有几次,他已经从行为上付诸了实践,至少是把农药藏在床底下了,尽管他的动机多是为了“吓”我们。冷眼看过去,他们待自己的生命,与田间的一根稗草,并无很大不同,到时间了,便可用药去除,来往尽归于自然,无需投射太多情绪上的动荡。
大姑爷喝完药后,对大姑妈讲:婆婆(湖南话),我就先去了。大姑妈连忙伸手去夺,已然来不及了。表姐和表姐夫赶来,先送大姑夫去镇医院洗胃,又送去市人民医院急救,也于事无补。
我嘱咐大姑妈:你不能跟大姑爷做同样的事。大姑妈拖着哭腔讲:你看我,哪里还有力气------
舅爹爹差点走了,朵爹爹喝了药,自己的爹爹也阳了,不肯戴口罩,也不肯分开吃饭——-安琪儿先大哭了一场,她担心奶奶,也就是我的小姑妈。小姑妈犯胃病已经一个多月了,疼得很厉害,根本无法服用布洛芬。安琪儿在网上买了对乙酰氨基酚,也还没有到货。好在她逻辑清晰,想事周全。在电话里,我们一一沟通,包括准备血糖仪和血氧仪,确定急救方案。一旦出现状况,人至少是不慌的。
到目前为止,八位长辈,已经有六位是明确地感染过了,雪梅同志症状比较轻,且以一人之力救了爱国同志的命。叔叔和婶婶在东莞,也正在感染的过程中,症状较重,经众人极力劝阻,才阻止了叔叔回湖北奔丧。我尚未收到小姑妈感染的消息,也并不奢望她能躲过此劫,若感染了,饱经痛苦后,还能继续活着,我也不晓得算不算是她捡回来了一条命。
其实我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以老人们的身体状况,我非常清楚,瘫痪大概率会跑在死亡前面,先行折磨他们一段时间,这本身是很残酷的事情。只是在这样特殊的关口,他们以将近两条人命的代价,迫使我走得更近一些,你看,武汉疫情之后,几乎整三年快过去了,“抗疫”这一口锅的盖子终于被揭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飘四个巨大的字:听天由命。
Ps. 文章同步更新于公主号《春天里的醒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