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这一生

江水漫涌过兰溪的埠头,老陈蹲在青石上,手中渔网如一张被岁月浸透的网,沉重地沉入水中。兰溪市渔业大队,这地名早已刻入他骨血深处,同水一样流淌于生命之中。

陈、许两姓,是这片水域上盘根错节的两棵大树,其余钱、施、张各一户,散落其间,亦如浪花点点。陈、许皆是自家血脉。老陈的爷爷兄弟七八人,皆以渔为生。到了父亲那一辈,更如满舱的鱼群挤在一起,堂分兄弟姐妹竟有七八十人之多。如今,风浪淘洗了无数年月,只余下一位九十多岁的婶子,如江心一柱孤石,兀自支撑着旧日记忆的残垣断壁。

父亲早年给一位绍兴老板干活。那人讨过四个老婆,生养了十二个儿女,竟也凭着一身胆气与算计,在风波里撑起偌大家业。后来解放了,老板卷起家当回了绍兴。老板安排父亲他们从汤溪放排卖树到杭州去。父亲的身影在汤溪的激流中起伏,水沫飞溅如雪,与父亲脊背上滚落的汗珠混在一处;木排沉沉浮浮,像随波逐流的命运,载着整个家族的重量漂向不可知的前方。父亲常说,那水鬼似的激流里,每一寸都渗着不知多少人的命数。

老陈这一辈,姐妹八个。他是兄弟里头最小的一个。大姐九十了,身板仍硬朗,退休金三四千,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退了休,日子仿佛泊在平静的港湾里。大姐夫更是传奇,九十二岁的离休干部,江苏人,在兰棉厂离休,每月拿十三个月工资,一万五千元左右。老人耳聋了,却仍爱看报,每日九点后,报纸便成了他与世界唯一的交流。也爱酒,一斤不醉,但家人管束得紧,只许抿一小杯。他每日仍独自出门锻炼,脚步缓慢却倔强,身影在巷口被斜阳拉得又长又硬,竟如一根倔强的橹,执意摇向生命的深处。

而老陈自己,膝下唯有一个女儿,四十二岁了,在金华工作。“何不多生几个?”老陈只是摇摇头,那紧箍咒般的计划生育,罚款如山,小船哪经得起这般压舱?这无奈之选,终于成了他血脉枝干上唯一的叶子。岸上褪色的计划生育标语,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却像一道无形的闸,永远卡住了他这一脉本该更喧腾的支流。女儿偶尔从金华回来,带些城里的稀罕物。父女俩常无言地坐在江边,看船来船往。女儿的目光常常越过水面,投向更远的、他看不清的彼岸。他懂那份悬而未决的焦灼,也懂那份时代落在她肩上的无形重量——仿佛当年绍兴老板的木排,只是换了个模样。

老陈的命途,并非只在兰溪的水面铺展。年轻时,他也曾短暂地“上岸”,在离水不远的地方,钻进更深的黑暗里讨生活。那是兰溪地底奔涌的另一种“暗流”——陈家井煤矿、甘溪煤矿,还有他真正下过力的马涧煤矿。巷道幽深,矿灯如豆,煤尘呛得人肺管子生疼。他像一条误入地底的鱼,在不见天日的掌子面里,用脊梁骨顶起沉重的煤块,汗水混着煤粉流下,在脸上犁出道道黑沟,那是比江水更深沉的浸染。后来矿上调整,他又辗转到了马涧铁木社,锤打铁器、拉锯木头的声音,算是另一种岸上的“涛声”。只是好景不长,铁木社归并锁厂,他思忖着那叮当的锁芯声终究不是他的归宿,便没去。

命运兜转,他又一头扎进了兰溪化工总厂的烟囱林里,这回是顶着“农民工”的名头。那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比渔汛期的腥气更难消散,像一种发馊的江风。沉重的原料袋压在肩上,比湿透的渔网还沉几分;日复一日的搬运、搅动,耗尽了青壮年最后的气力。岸上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挣的也还是水底捞月般的辛苦钱。待到筋骨磨损得差不多了,他终究还是回到了更熟悉的领域——捕鱼、撂沙。沙石在筛网上簌簌落下,如同时间无情地筛漏着他所剩无几的壮年。江水依旧,力气却一年年消退了。待到上头规定六十五岁便不能下江捕鱼,那纸禁令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彻底截断了他与这世代相依的水路最后的、也是最直接的脐带。如今,岸上的日子,靠的是那每月两千出头的养老金过活。这点钱,薄得像晒干了的鱼鳞,在物价的潮水里浮沉,勉强糊口,却再也撑不起一条像样的船,载他驶向更宽裕的晚年。

家族聚会的日子,老陈坐在角落。大姐夫耳背,听不清人语,只自顾自读报,有时独自在院子里对着报纸大声念标题,字句破碎地砸在寂静的午后,像抛向深水的石子,只换来他自己也听不见的回响。大哥读过几年书,总喜欢说起些老话。老陈静静听着,目光却悄悄飘向屋角那只沉甸甸的箱子,里面装着被水汽浸润的泛黄族谱——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皆是陈姓的骨血。纸页间墨痕斑驳,如被江水反复冲刷的河岸,刻满无数逝者与生者的名姓,也刻满无数沉没的叹息与上岸的足印。

老陈这一生,便是如此。他见过人丁兴旺如鱼汛满仓,也经历血脉疏落似潮退滩浅。江水千年流淌,淘洗着陈、许两姓的悲欢,也淘洗着每一条在命运之波上颠簸的船——它们被时代的风浪裹挟,各自漂泊,各自浮沉,在无声岁月里,刻下了深深浅浅的航迹。他独自踱到江边。江水永无倦意,拍打着堤岸,也拍打着他生命深处的礁石。他点一支烟,看远处零星渔火浮沉明灭,宛如散落人间的点点星子。

人生亦如行舟,纵使河床时深时浅,岸线时近时远,水却永远记得每一道船痕的形状。老陈知道,他这条船,终将如父辈、祖辈一般,缓缓靠岸,泊入江底永恒的沉寂。而女儿那条尚未靠岸的航程,是他浑浊目光里,最后一点未熄的渔火,在时代的烟波中,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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