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世已近十年,父亲在故乡日渐老去。虽有兄弟在老家伺候,但我总是不放心,以至夜夜入梦。所以这次回乡,我是决意要接父亲离开他居住了近一生的小村,和我一起到我谋食的城里去的。
把异地的山川都抛到身后,进入八里沟,翻过苏家山,终于到达我家门外。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喧哗,房顶几株瓦松很是苍翠。兄弟们闻声从屋中走出,接着飞出了正是童年的侄子侄女。
一同回去的人拿着相机到处咔嚓:鸡窝羊圈牛车,磨坊戏台古井......这些景物虽然破旧,进入镜头却让人看着很是亲切。父亲笑着说,十年八年后在城里生活的下一代,谁会认这里是他们的故居呢?我默然。
和父亲商量进城用了将近三年。
当初父亲得知我的决定后,先是反对,接着焦躁不安。他不说话,只是不停地走来走去。春节后农闲没活干,他却执意到地里,用粗糙的大手挖开干草的根部,看下边是否有新芽渐生。他拉住小麦的枝叶细细端详,看着积雪初融的远山出神。院外的粪肥刚积下一点,等不到用车拉,就被他担到地里去了。当今很少有人锄麦了,他却把我们的几亩小麦锄了个遍,把地里的土坷垃打碎,弯腰拔掉夹在麦苗间的杂草......
好几年不栽红薯了。这两年父亲却提议让栽两亩。在村北那块叫王岭的地上,父亲用锄头刨开一个个窝,我从条子沟水库挑来一担担水,女儿把它们一瓢瓢浇下,其他人把红薯一棵棵埋好。二十年前,我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儿布鞋,从深沟里担水,汗透衣服后冰凉在背的感觉仍很清晰,但现在已经没有当年的滋味了。工作间隙我坐下来,看父亲的锄头一起一落,看他瘦峭而执着的身影,猛然感到他的刻意有一种行者退隐、演员谢幕的悲壮,而这一切并非出自他的本愿。他知道,不久的将来,他是决计不能再回来侍弄这块田地了。
今年麦天收成好。收割接近尾声,父亲让我把最后拉回的几车麦子摊在场上晒干。他戴上草帽,套上黄牛拉着碌碡,扛着木锨甩着鞭子,一圈圈为那些麦子脱粒。木石摩擦的声音在正午的阳光下单调而空洞,与二十年前乡亲们你争我赶打麦的欢快交响曲大不相同了。先前赤着脊梁,不停劳作,汗流到眼里眼睁不开,流到嘴里又苦又涩。饿得前心贴后背还得用杈往车上装麦,困得拉着架子车碰到树上,真想就地躺倒睡一小会,渴得嘴上起皮嗓子冒烟还得不停迈步,让麦垛在场里越来越高。那时 是大家一起打的歼灭战,今年这次父亲几乎是唱独角戏。我们虽然不缺乏挥汗如雨身上脱几层皮的经历,但都觉世异时移,有些失去也是必然,新来的多不是坏事。我们只是坐在场边听候他的调遣,为他打下手。我们不赞同,但不敢嘲笑父亲的做法,因为我们一定不完全理解一个终生岁月都花在土地上的老人。他的怀旧和依恋有点偏执甚至可笑,但自有他的道理在里头。我在想,哪怕是陪他发几声感叹,也许会稍微减轻一下他的怅然和落寞吧!
麦收后,大地袒露着坦荡的胸膛,忍受着烈日日复一日的曝晒。父亲站在干得冒烟的土地边上,指着裂开宽缝的麦茬地对我说:“麦子收了种不上秋,日头晒在地上,晒得庄稼人一天天心焦啊!”我说那要是下一场透雨,满眼新绿,庄稼在望,该欣慰了吧!父亲说那时也轻松不得。看地里杂草比稼长得更快,急着拔草却下不去地,心里说啥也不能踏实。天放晴,顶着烈日锄草就是必须的了。草连根锄下后必须抛得远远的,根朝上对着太阳才能晒死。要不这样,如果再下雨,它们又活过来了。秋收一张锄,那是农人和老天的一场旷日持久的烈火战役啊!父亲边说边望着远处的原野青山,我们的头顶有白云悠悠飘过。
暑假,我的孩子们主动回乡参与父亲的田间生活。儿子帮他施肥,女儿帮他拔草,烈阳下他们不叫苦累,使父亲欣慰。他割的草太多扛不动,孩子们就把草装上架子车,沿着新修的水泥路飞跑,把一路轻快撒向原野。孩子们帮着老人铡草,喂牛,扫除院里的落叶,汲来清泉洗去尘垢。星月交辉的夜晚,孩子们和村里其他的伙伴们在村里疯玩,山间处处都回响着人声。父亲笑着说他从孩子们身上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小时的我,他轻松不少。
我比谁都理解父亲的感觉。
玉米上架,花生上房,豆儿上场,故乡原野上属于农人的秋天沉甸甸降临。谷子穗比狼尾巴还粗还长,芝麻在各家的平房上堆得老高。父亲把打下的庄稼都分给他的子女,这是他用土地上的劳作最后一次给后代馈赠。上天故意把这告别演出安排得庄严而排场,日后更会让城里的我们对这块生养的土地百倍念想。一进城,父亲也只能吃到我们到超市货架上买来的粮米果蔬了,虽然它们曾那么长久地生长在我们房前屋后的田野上。
我回过神来,已经是夕阳在山。装好父亲的东西,我们的车子在渐近的暮色里缓缓驶出小村。作别时分,高岭上站着送行的亲人们,虽不苍凉,但人心依依。虽然以后还会不停地归来,但对年近八十的父亲,这却是对土地和劳动的真正告别了。
我躺着,听窗外呼呼的风声,知道我们在走着我熟悉的路,对家乡却感到有点陌生起来。父亲不停地回望那已在朦胧夜色里的申洼村,深思不语。拐过一道山梁,正有大大的月亮从山凹升起,照亮着大地,一如我少时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