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孤岛
陆承义瞧得火炉熄了,连忙去灶间寻炭。几个力役仆厮见了,权作未见,只是心里看他笑话。灶上的粥食尚温,只是炉上的酒却发凉。若教陆朝恩知晓,免不得一顿打骂。今日陆朝恩会客,茶汤早已用过。客人走后,便就歇下,只吩咐陆承义温酒备粥,并无交待几时用。
陆朝恩管教起他来,向来是尽心的。几次私下里讲起,也提醒过陆承义要压的住那些力役,不要被人落了体面。陆承义虽然应了,却做不好。有几次差人捉了耍滑的吊起来要打,可是听人求饶痛哭,却又心软。让陆朝恩很是打过,连连保证今后心如铁石才算过关。
此时陆承义不发作,却不是心软的旧病,恰是心虚而已。陆朝恩信用他,只肯用他呈送的饮食,别人想帮也不让,这厨上厨下的活计都得陆承义亲力亲为。他方才偷闲去见二哥,不料回来炉上的酒就凉了,即便知道有滑头搞鬼,给他难堪,却也无暇查清,更不好声张。只得匆匆取来上等米酒,先放到灶上烘着,又去将火炉重新布炭,因为着急,生火时还呛了几口。
屋里随后传来几声咳嗽,陆承义便将灶上的酒放到火炉上的铁皮盆里。连忙盛了粥食送到屋中。
“郑升回来过吗?”陆朝恩用过粥问道。
“回来过一次。说那契丹人老实,只在院里歇息,不曾会客。”陆承义照实说道。
“你出去了?”陆朝恩眼力强,看到陆承义鞋上泥点不少。
“是。去见我……去见陆二哥了。”
“少来往。”陆朝恩不满的说道,以他的直觉,陆有牛和那个姓牛的船主都不是良善之辈。
“是。”陆承义没敢辩解,只是老实应了。
“若是郑升再回来,你将这给他。”陆朝恩转回正事,将一封帖子递给陆承义,“若是那契丹人明日还不曾会客,便将这帖子递去。”
“是。”陆承义接过后便闻到香气扑鼻而来,让人极为舒服。陆朝恩自己的帖子并不用香。
陆承义用过晚饭,还未见郑升回来,只得去寻他。这个郑升却是陆朝恩捡来的高丽人,当时海滩上十余人倒扑,苏时秀找来医官逐个施救,事后便只这郑升活了下来,陆朝恩说他有福运,在瑞宋岛帮他落了丁户,雇来做仆从。他自称是高丽乡民,全家逃荒来投朝廷,只是舟船近岸倾覆,遭逢大难。他原要卖身为奴,陆朝恩以朝廷法度拒绝,只是雇来相帮外事,这人孔武有力,汉话与丽音俱熟,外院诸人又敬又怕,十分服帖他。相比之下,陆承义就显得懦弱无能,这也是陆朝恩几次骂他“不知上进”的缘由。出门前,陆承义先将米酒试过,才送进陆朝恩屋里,禀明要去寻郑升,陆朝恩“嗯”了一声便算允可。
瑞宋岛的春寒比棣州好得多,陆承义此时一身麻衫葛衣也能行路。寻到郑升时,他正在茶馆里喝茶,衣襟大开,显出一副好筋骨,让人见了便觉有力气。郑升见到陆承义,很是热情的说道:“四哥,快来坐。”
两个陪坐的也是仆厮打扮,见陆承义来了,他们连忙起身离开,走到铺外暗处消遣。
“又是新伴当?”陆承义觉得那二人面生,随口问道。
“是嘞。同是全罗道乡梓。说是在刘府讨生活。”郑升也随后应道,“四哥可有什么吩咐?”
陆承义连忙摆手说道:“是老爷【1】吩咐。”
郑升听陆承义讲完陆朝恩的吩咐,便双手接过那帖子,笑道:“恩公这帖子可值钱的很。”
陆承义不明所以,只是点头。二人闲谈两句,陆承义便就告辞,郑升连忙送了出去。
一待陆承义走远,先前走开的两个仆厮便聚到郑升身后。郑升看着手中的帖子,有些犹豫。
过了一会,才回头低声说道:“便让那辽狗再活一晚。”
“是。”两个仆厮并无异议,应命之后,便就分头去安排,将原本准备发动的袭击延后。
郑升看着不远处的高丽商馆,慢慢退入到夜幕中。
图巴撒把宁将书信收好,走出房间。两个皮室军护卫连忙行礼,他们的性命便是他老父救下的,后来又是晋王从女真人那里赎下,在这孤悬海外的瑞宋岛,可以称得上忠诚可靠。他仔细打量起这座商馆,三五层的建筑在瑞宋岛并不多见。最让人不解的是,四周三五层的楼舍,偏偏中间留着一大片空地。
“巴将军。”一个驿卒服色的高丽人说道。
图巴撒把宁的两个护卫连忙挡在身前,这个陌生人他们入住时并不曾见过。
“你是……”图巴撒把宁有些诧异一个驿卒如何会称呼自己汉姓。
“是我。”驿卒说完,笑着将驿卒的帽子和抹额摘下,面目在月光辉映下变得英武起来。
“快请屋里坐。”图巴撒把宁认出来人,将两个护卫拨开,上前热情的说道。
“将军先请。”
图巴撒把宁与来人于屋中落座,却是特意挑了一张圆几,并不去分宾主,只当挚友交道。这原是图巴撒把宁有求于人的缘故,不料却很合来人心思。一等两个侍卫离开,他便主动说道:“今来与将军相见,一来是不负所托,特来报喜;二来是道听途说,特来告警。”
图巴撒把宁听得高兴,连忙道谢。一时并不在意告警之事,只是来人说的认真,他却不好草草应付,嘴上问道:“不知是何要事,要偏劳先生亲来?”
他心里想的,却是来人何时能交付那批议定的军资粮秣,不惟火药、粮食,还有草料、马具和弓弩。辽国遗贵这次起兵不算仓促,但军资并不充足,还有许多因为战败被达卢古狗贼夺去,保州辽军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士气因此难以恢复。来人若能履约交付,晋王的军略谋划便更易成事。
来人闻言一笑,喝了口茶才说道:“高丽人年前争论甚嚣,想必将军是知道的。”
“嗯。”图巴撒把宁点点头。他面色不改,心里却惊骇——难道高丽人决定毁约了?
来人似是知道图巴撒把宁的所思所想,安慰道:“将军勿虑。若是丽人毁约,某如何来报喜?”
“让先生见笑了。”图巴撒把宁拱手笑道。
“人之常情。”来人随即讲起正题,“高丽人争执未休,有人便想除掉将军,使两国落下嫌隙。全罗道捕盗厅正月里连换两任长官,很是有些蟊贼下落不明,也有几个死囚对不上。”
“多谢先生相告。”图巴撒把宁感激的说道。他实则并不在意,辽也好,代也罢,俱都是以杀伐争雄,鼎立天地,刺杀这种事少不了,却也不会视为正道。
千军万马也视若等闲,图巴撒把宁自然不会将几个囚徒蟊贼放在心上。
“将军见惯生死,又是武艺超群,只要有心提防,他们便成不得事。只是那帮南扩派,家里于水军多有子弟故旧,将军须得早早谋划,勿要误了归期,让贵主恼恨。”来人说的亲切和煦,偏偏在图巴撒把宁听来有若刮骨钢刀。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图巴撒把宁恭敬的行礼道。
“过了,过了。”来人连忙扶住图巴撒把宁,“只要贵主肯用心打,南扩派三头六臂也碍不得事;若是贵主不如意,只怕一夕之间,高丽便会与代狄议和。”
“末将记下了。”
月色清冷,陆承义熟门熟路的往回走着,如今他于道路已经极熟,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却不防走神之下,踩到一物跌了个马趴。待得拾起那害人精,才见是一副抹着油脂的薄皮,薄如蝉翼,油腻腻的散发着松脂味。
倒是个引火好物。
陆承义虽然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将这薄皮收了。他是俭省惯了的,哪里肯废弃这些油脂。
因为跌得腿脚疼,他索性坐在地上想起心事,正是方才让他走路时走神的源头。
先前与郑升见过的陆承义,并没有直接回陆朝恩居所,而是折道去见了他二哥,陆有牛。午后匆匆一见,并未得详叙,陆有牛当时只说了自己的住处,让他想法来见。
陆承义晚上在卜二桥上见到了陆有牛,陆有牛这次从容许多,除了收下陆承义交付的信件与钱钞,还让陆承义帮他一个忙:他想让牛的卖价高些。
陆承义以为听错了,问了几次反倒让陆有牛不耐起来。
“便让你多收钱,少卖牛只,如何听不懂?”
陆承义想起陆有牛的态度,也有些气恼,他猜测定是二哥想要欺诈钱财,或是与瑞宋岛牛市的公人勾结沽人财货。
他既不肯应,事情便就僵住,两兄弟虽不至于动手,但冷着脸谁也不睬却是早就有过的。
好在陆承义的嫂嫂及时出现,将事体讲串起来,陆承义才明白缘故:二哥既想给家里添牛,又不想让田财东记恨。
“便将牛只留在这里就是了。”陆承义自然舍不得赔掉牛只,当时一冲动便就说道。
“你用得上?那就留下。”陆有牛一愣,随即应下。
在他想来,弟弟留在这岛上照顾牛只,自己回乡与大哥料理田地,三五年过去,渐渐牛只多起来也不显眼。况且棣州开田不易,瑞宋岛这里倒是梯田、旱地、水浇地皆有。梯田不去说它,旱地、水浇地也用的上牛只,弟弟在这里算得有公家体面,租牛也有的赚,不会亏蚀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天赐妙计,一旁的红鸥也拉他袖子提醒他,陆有牛自然没有犯蠢的道理。
“我……”陆承义想解释,又觉得词乏,“苏使君不让公人开地。义父那里也不许我去侍弄田土。”
“一个……”陆有牛没有说完,便被红鸥拉住,忙改口道,“一个人能开多少田?那些牛只可多嘞,便就寄在官里可好?有你在,总不至于吃亏。”
“寄在官里?”陆承义有些奇怪,旋即想到,这不就是要用官中草料来养牛,自己二哥得利。
他随即摇了摇头,说道:“便就寄在官里,也得出钱出草。”
这只是他胡诌的,好在陆有牛和红鸥都不通律法,于此地公人也不相熟,只当这海外之地,格外严密。
“这都是咱陆家的牛只,你总得想个法子,别让自家吃亏。”陆有牛一时没有法子,便将包袱抛给了陆承义。
陆承义不似陆有牛伶俐,兄弟二人分别之后,仍旧用心去想办法,走路时便吃了一跌。待得屁股微凉,方觉坐的久了,连忙起身,将杂思愁绪抛去,专心赶路。
朝廷海外之地,并非只有瑞宋岛一处。
下诏岛,这里本是朝廷安西都督府驻地,显庙时,因为泰西通商图金忠应等人叛乱,安西都督府被关闭,随后不久,便即裁撤。本是朝廷署办西海贡务的下诏岛,也交由邺、岐、周三国代为管辖,后世多因此以为宋显宗尚有恢复安西都督府之意。宋显宗本意如何,已无由确知。然而宋显宗后期,下诏岛管辖权实际操于周国之手却是不争的事实。显宗之后一百五十年,西海贡务实际由周国主导,即西海诸国贡船,皆在下诏岛登记,然后前往凌州勘合,最终在杭州完成贡务。宣庙时稍有更易,西海诸国贡船既可在凌州登记、也可在下诏岛登记,但勘合一律在广州,贡务则在明州完成。这是当时朝廷为了向广州引导商船而做出的举措,自然并不受诸侯国欢迎。宪庙开始,便就恢复旧制,仍旧在下诏岛登记,凌州勘合。
宋人二百年来不曾来过下诏岛,这里早已是周国市镇模样,便连度量衡与语言也一并更易,与周国一般无二。唯有雅乐不曾变化,这是朝廷定下迎接外国贡使的音乐,周国上下一直奉行不违。
雅乐演奏之时,另有几名薄纱女子穿行贵人侍卫之间,添上诸般果蔬、饮食。但无论是东道还是宾客,都没有心思受用。
“吴大夫,我们已经等了一个月了。你们的伟大节庆难道还没有结束?”一个天竺贵人流利的用汉话抱怨道。
“迦诃真谛,稍安勿躁。昨天我已经接到了正卿的来信,他很快就来了。”
“有多快?”迦诃真谛追问道。对方长期的拖延让他觉得是蓄意为之,这种感觉太糟了。
“绝不会耽误你的行程。”吴瓒亲切的说道,“到时我为你引见这位新任正卿。”
“有劳吴大夫。”迦诃真谛虽然不耐,但并不敢真和这位礼宾从事翻脸,在下诏岛,礼宾从事吴瓒同时也是驻军的指挥官。
音乐一停。两人便开始享用饮食,迦诃真谛看着吴瓒矜持的模样,便知道今次又是无功而返,但却不能不尝试。
他试着说道:“吴大夫。鄙国以往极为恭顺,贡使不绝于朝廷。今次恢复朝贡,正是表明决心,与那党项人不共戴天。”
吴瓒听对方说的好笑,相忍没忍住,只好低下头耸动着肩膀。这于两国相交的场合显得极为失礼。但迦诃真谛没有责问,只是有些忐忑的看着吴瓒,直到吴瓒停止晃动。
他长身而起,向迦诃真谛做了一揖,躬身说道:“方才孟浪了,还请贵使恕罪。”
“只要吴大夫知晓我等苦衷就好。前次失贡,原是一般奸佞弄权,如今矫枉过正,不往汴京去谢罪,我等实在不安。”
“嗯。”吴瓒闻言还待说几句话应付,却听堂外想起脚步声。
来了。吴瓒脸上笑意更浓,既然没有人来通禀,那定然是正主到了。
迦诃真谛见此,也连忙看向堂外。
“美中,某可是如约而至。”
一道健朗的身影出现在堂上,宽大的儒服让他撑起,显得紧窄,手上拿的偏偏不是武具,反倒是一把羽扇。他向吴瓒、迦诃真谛先后作揖,便就走向堂中主位。他身后的随从纷纷侍立良策,两个侍卫打扮的从人遣散了乐师和侍女。匆忙间偶有乐声响起,但无人侧目,俱都看向堂中落座之人。
“礼宾从事吴瓒,见过严正卿。”
“快起。勿要生分。”严祖兴说道。
“这位便是遮楼其议贡使迦诃真谛·罗摩诃。”吴瓒尽职的绍介道,随即向迦诃真谛说道,“严正卿便是新任礼宾曹正卿。”
迦诃真谛感到不妙,若是没记错,出发前的情报上,周国只有一位严正卿,便是刑曹卿严祖兴。
如何便来做礼宾曹卿了?
迦诃真谛的疑惑未解,边听严祖兴讲道:“既是遮楼其使节,那便正好。”
迦诃真谛额头、眼角不停冒汗。
严祖兴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道:“前次遮楼其失贡不朝,又兼勾结党项,劫掠商旅,实乃罪大恶极。君上自将兵与贵主会猎西海。这是宣战的国书,着请贵使带回。”
“正卿且慢。”迦诃真谛高声说道,“前次失贡,及至我主为党项所蒙蔽,皆是奸佞弄权,如今大道得正,已是心向朝廷。因此特来议贡,欲往汴京谢罪。如何便要动兵?且容我等谢罪陈情,若朝廷果不宽宥,鄙国甘愿受惩。”
“贵国事,自言之。吾国事,决于君上。但有国书在此,君无戏言,无可更易。”严祖兴毫不相让,国书随即交给一个侍卫,后者向迦诃真谛走来。
“周公何能替朝廷惩处蕃国?”迦诃真谛怒吼道,“难道不怕朝廷惩处吗!”
“你是哪里的蕃国?”严祖兴和气的笑道,“惩处党项蕃国正是君上报效朝廷之法。”
侍卫一把将国书塞到了迦诃真谛手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迦诃真谛气的发抖,但很快冷静下来,“之前便听说周军将伐注辇,想必早已枕戈待旦,如今既交国书,明日便要出兵了吧。”
“贵使倒是忠心王事。”吴瓒见严祖兴笑而不语,出言说道,“不必打探我军布置。早早去送信才是正理。”
“哼。汉人狡胜,多赖偷袭。”
“激将亦是无用。”吴瓒不屑的说道。
“贵使误会了。”严祖兴突然说道,“这不是偷袭。我们会将你送到觉明城【2】,在那之后,我们会取道曷萨拉,贵国勿要令君上失望。”
“曷萨拉?”迦诃真谛初以为曷萨拉得了周国什么好处,要一同发兵来犯。其后又觉得不对,若是曷萨拉也是同谋,国中不应没有消息,两国上层往来联姻密切,不会似如今这般束手。
“哼。”迦诃真谛再次感到愤怒,“假道伐虢吗?曷萨拉也有朝廷教养的饱学之士,周公难道以为汉人以外,便这般好欺吗?唇亡齿寒的道理,曷萨拉国上下必也知晓,不会让周公如意。”
“贵使真是博学多才。”严祖兴轻抚手掌笑道,“须知还有‘知易行难’四字。”
“你……天地之间不只有枪炮,还有公理!”迦诃真谛激动的说道,仿佛怒不可遏。眼神里却没有怒火,反而精细的打量严祖兴的反映,盼望着对方再说什么。
严祖兴笑笑,没有再说,而是起身躬身一礼,便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迦诃真谛一愣,正要拦住严祖兴,却被一个侍卫一把推开,粗蛮的手劲让迦诃真谛连转两圈才稳住。
“无礼……”迦诃真谛说到一半,发现自己胳膊被吴瓒扶住,“多,多谢。”
“贵使莫要耽搁。”吴瓒嘱咐道,“严正卿已去准备枪炮,你的时间不多了。”
【1】当时儿女称呼父亲也可以用“老爷”,和“大人”类似。不过江淮及以南地区已经开始发生异化。
【2】即苏拉特,西遮楼其当时的新首都。周人称为觉明城,宋人称为速剌忒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