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老施

我们楼房前的平房里新来了一位姓施的鞋匠。大家都叫他老施。老施挺受用这个称呼的,虽然他这位老施和学校的老师是两个概念。老施其实不老,不过三十刚出头。许是因为长着一张黑脸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五六岁。

老施操着带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见人总是嘿嘿乐着,从来不着急的样子。他屋子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八哥。老施不干活的时候,它就跳到老施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睡觉。老施埋头给人修鞋的时候,八哥就待在桌旁的毛巾架上,有人逗它说话,它把眼皮一耷拉,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任你如何撩拨,只是不理不睬。

老施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工作时间:上午8:00-12:00;下午:2:00-6:00。和城里人一样,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不过,鞋匠铺的老板和打工者都是一个人。小屋里有一把躺椅,午饭后,老施把一张报纸盖在脸上,关门,休息。有人敲门,他便起来询问是否急用。如果修鞋的人不着急,他就下午再修,继续自己的午休。如果急用,他便勤谨地修起鞋来。老施修鞋用料做工都很细致,不仅负责修,还负责美容,一双双经历岁月磨砺的旧鞋经过他灵巧翻动的细长而黑的手指,很快就会旧貌换新颜。手艺不错,收费公道,一来二去,整个胡同里的人都成了他的主顾。

一般修鞋的都顺便修个自行车什么的,老施则术业有专攻,专职修鞋。不过,他备了一个自行车气管,邻居们要打气,直接去小屋里取了打气就行,不用给钱的。偶尔有路过的人找他给自行车打气,给他钱他都不肯收。老施说自己是修鞋的,不是修自行车的,所以和自行车有关的钱一概不收。老施说他自己有时候也要骑破自行车,离不开打气筒的。

下了班,老施经常换上雪白的衬衣,穿上擦得油亮的皮鞋,让他的八哥趴在肩上,一人一鸟出门散步。在小区旁边的小公园里我常常看到他们俩。八哥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神气活现地站在他的肩头。老施慢悠悠地哼着京剧段子,悠闲地散步。八哥似乎很会察言观色,老施高兴,它也跟着高兴。他的八哥特别擅长唱一句摇滚的后半句。只要你一唱“我是一只”,八哥就会紧接着唱“小小小小鸟”,吧嗒一下小嘴等着主人表扬。公园里的老人们孩子们都很好奇,看到老施和他的八哥,就围过来逗八哥说话。老施便往公园的椅子上一坐,让八哥站到他的左臂上,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八哥和人们对话。这一刻,老施感觉自己就是城里人,过着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一次我加班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刚好和老施同时走进小区大门。我问老施:老施,今天晚上去哪里玩啦?老施嘿嘿笑着说,我刚看了场电影回来。“一个人?没人就伴?”我说的就伴是学他平时说话的样子。他憨憨地笑着,伸出一个指头,点点头。一年里也许只有那么一两次,电影和话剧的票价相对于他的收入而言,属于高消费,多数情况下老施都只在公园里溜达。

平时老施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我曾经在一次修鞋时看到他屋里的架上摆满了书。一本尼采的《查拉斯图如是说》似乎快被翻烂了。老施看我看他的书,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是他除了八哥之外闲来没事时的主要消遣。

妻有一次去找老施修她的高跟凉鞋,回来告诉我说,看到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姑娘在老施屋里,一双眼睛似乎长在了老施灵巧的手上,看样子没准是老施的对象呢。妻问那姑娘做什么,那姑娘说,也是在城里摆小摊的。此后,我们便经常看到这姑娘来找老施,有时候两个人还一起做饭吃。

一天下班时,我刚走到小区门口,便忽然听到了激烈的吵闹声,是声音很高的女声:“你说,你来了多少年了?攒了多少钱?有钱烧包吗?你还去看戏,就知道享受,不知道养家过日子。你说买房,你拿什么买房?我不是想和你享福的,可也不是为了和你一起受苦受累的。还有这些书,你能看出什么花样来?”接下来是老施瓮声瓮气的声音:“房子就那么重要吗?除了房子,我和城里人有什么两样?”忽然一本书便飞到了我的脚边。我捡了起来,正是那本尼采的书。老施从屋里急急地出来,讷讷地笑了一下,接过我手中的书,拍了拍上面的土,低头挑门帘正要进屋,那姑娘火气冲天,夺门而出,老施伸手去拉她,没拉住,那姑娘转身走了,老施一双手停在了半空……

之后许多天,再也不见那姑娘来找老施。问他,他只说一句:“吹了。”依然埋头干活。

再过了一个月,我去找老施给自行车打气,看到一位和老施酷似的人正在屋里坐着,一看便知是老施的哥哥来了。兄弟俩枯坐着,不说一句话,八哥站在老施肩头,瞪着一双黑眼睛瞅着老施的哥哥。老施埋头修鞋,只有修鞋机嘎达嘎达的响声。老施的哥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能碍于有外人在场,便叹了口气。我赶紧打完了气骑车离开了小屋。

几天后,老施的鞋匠铺门上贴了一张启事,说是回老家,半个月回来。我和妻晚上遛弯,听到有几位老者坐在小区门口,正聊着老施的事。一位颇为儒雅的老者说道:“老施真是挺好的小伙子,我每次出门买东西回来都会帮我一把。可惜啊,城里买不起房,娶不起媳妇,只能回乡下了。”边说边摇头叹息着。“这样好啊,回去找个心地淳朴善良乡下姑娘,也没什么不好,要知道乡下有乡下的好处,城里有城里的难处啊!”另一位老者接口说道。

半月后,老施如期回来了。不知道亲相得怎样,反正回来的时候黑脸膛还是黑脸膛,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有人问起,他笑笑,不多说一句话。有好事的人逗八哥说话,问你爹给你找到娘了吗?”八哥闭着眼睛不理人,和老施的表情一样,仿佛凝固的石头一般。

临近春节的时候,老施带着他的八哥回老家了。他说他可能不再回来,就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娶妻生子过乡下人的安生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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