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阴雨连绵,天空虎着一张灰色的脸,好像在和谁生气。舞蹈班下了课,妈妈开车载我回家。熟悉的路口,我们沿着右转弯车道缓缓驶入。这时,一辆三轮车逆向驶来,妈妈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嘣”一声,我们的车和三轮车就卡在了一起,动弹不得。
妈妈开车少,胆子又小,但是这种情况,她也只有硬着头皮下了车去查看。我从车窗外探出头去,只见三轮车的车轴沿着车门划了长长的一条刻痕,然后卡进了轮胎的中间。那道灰色的划痕在白色的车门上特别显眼,就像是肌肤如雪的女孩脸上割裂的大伤疤。妈妈还没张口呢,那个三轮车夫就冲上来拽住妈妈的胳膊,理直气壮地让妈妈赔钱。他大约六十来岁,皮肤黝黑,细雨淋湿的花白头发上正一滴一滴地滴下水来,流到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因为愤怒他的五官扭曲得有些变形,他的声音刺耳地穿过我的耳膜,那是很不标准的普通话:“你,给我赔钱,我的车轴都卡在你的轮胎里了,肯定坏了!”然后是语速极快的一大串不知道哪里的方言,隔着车窗向我劈头盖脸地袭来。在他咄咄逼人的攻势下,一向文弱的妈妈显得很无助:“可是,这是右转车道,你是逆向行驶……”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车夫气势汹汹地打断了:“什么逆向行驶,你眼睛长哪里了,我这么大的车骑过来,你都没看见!”
雨越下越大,正如车窗外越来越激烈的争吵。为了结束这场争吵,妈妈报了警。交警来了,他和三轮车夫一起先把三轮车抬起来,把紧紧相连的两辆车分开。三轮车夫一边抬,一边絮絮叨叨地向交警控诉妈妈的“罪状”。可交警询问了几句之后就判定是三轮车全责:“你逆向行驶,划破了她的车。这车门划成这样,估计修修要两千块,你们自己协商吧。”立在雨中的他像一下子矮了半截,嘴唇哆嗦着,用他那干枯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水,不知道那里可有他的眼泪?他转过来看着妈妈,浑浊的眼球里射出哀求的光来:“老板娘,对不起,是我错了。两千块钞票我真当赔不起。去年儿子已经没了,我一个人从老家出来打工,有点钱还要寄回去给老伴看病。求求你就饶了我……”妈妈轻声地说了句“算了”,然后又叮嘱他以后骑车当心点。老人千恩万谢,推着三轮车走了。
我们的车也又行驶在回家的路上。透过后视窗,我看到那个蓝色雨棚的三轮车慢慢变远,慢慢变浅,直至消失在茫茫雨雾中,再也看不见。我不知道那个老人,是在哀叹没有赔到钱的倒霉,还是庆幸碰到了好心人的幸运。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流淌着的那种感觉,是对他悲苦生活的同情,还是对他一开始恶人先告状的厌恶。我只觉得狭小车厢内的空气是那么的稀薄,逼迫的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忽然想到读完《骆驼祥子》的那个下午,心情也是如此的难以名状。
祥子本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干劲的洋车夫,怀着买车的梦想,尽力把工作做到最好。可是他经历了虎妞的威胁、孙侦探的欺骗、小福子的惨死之后,变得消极、麻木,不再要强,没有梦想,成为混吃等死的行尸走肉。从好强拼搏到自甘堕落,从生机勃勃到麻木不仁,曾经他豪气冲天,可因为种种打击而变得这样自私自利又不幸!
也许,这个车夫和祥子一样,他们不能算是好人,也不能说是坏人,他们只是受尽重压而扭曲变形的可怜人!尽管我们的社会已大踏步在暖阳大道上,却总还有些人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帮助等待着关爱。
如果虎妞不利用祥子,而是让他寻找自己的所爱;如果孙侦探不敲诈祥子,而是让他保留他自己的血汗钱;如果小福子没有被压迫而死,也许祥子就会成家立业,一辈子做一个好车夫;如果没有生活重压,社会可以多给他们一些关爱,如果这个三轮车夫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医疗保健,也许就不会金钱至上,为了利益咄咄逼人。如果他们能生活在一个更加温暖的社会,这样的悲剧闹剧就不会发生!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