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不得不开始长大的标志，是从彩色星球进入一个灰色世界的那一刻。小马第一次遇见这个世界时，刚好五岁。

那天是小马的生日，爸爸妈妈带他到动物园去玩。眼看着快到售票窗口了，爸爸停下脚步。

「小马，看着我。」爸爸听上去比平时严肃太多，小马惶恐，眼睛立马瞪圆，抬头看着爸爸，生怕自己一眨眼爸爸就不带自己去玩儿了。

「一会儿人家问你，你就说你四岁，听到了吗？」爸爸狠狠推了一下小马的脑袋。

「可是妈妈说不能说谎的...」小马偷偷瞥了爸爸一眼。

「放你妈的...」

「诶你别⋯」妈妈赶忙打断爸爸，蹲下来，一边摸着小马的头一边说，「乖孩子，妈妈是说过说谎不对。但是现在，说谎能够帮爸爸节省很多很多的钱，省下钱你可以在动物园裡买个玩具，好吗？」

最后，小马只能不明就里地说自己四岁，然而爸爸并没有给他买玩具。他觉得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说的话变来变去。不是说不能说谎吗？不是说可以买玩具的吗？他头顶上是朵小小的灰云，风吹呀吹变成一个问号的形状。

二、

妈妈离开家的那天，是一个阴沉沉的星期六。那天家长会，难得是爸爸来，但是一路上他都没有表情。小马紧紧跟在爸爸后面，一脚深一脚浅，短短五分钟的路像是走了半个世纪。

回到家，屋裡一个人也没有。本应是饭点，但是饭桌上空空荡荡的。

「爸爸，妈妈呢？」小马胆战心惊地问。

话音刚落，小马脸上就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从今天开始，我们家就我们俩大老爷们。你要再提那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爸爸走进卧室，重重地甩上门，把小马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界。小马没有哭，他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他想到爸爸和妈妈争吵的样子，想到妈妈妈妈总是偷偷抱着他哭的样子，想到不久前的一个深夜，妈妈在他的床前跪着流泪，一遍一遍说「对不起」的样子。

「对不起⋯是妈妈没用⋯不能把你也一起带走⋯」

小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从这天起，他就变成了那个歌裡「没妈的孩子」。没有人再温柔地帮他擦眼泪、安慰他，他只能在这个灰色的世界裡自生自灭。

那天小马站在紧闭的卧室门口站了很久，握紧的拳头又鬆开。他摸了摸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擦乾眼泪，走进厨房。

三、

「啊！！！」

从梦裡大叫惊醒，满头大汗。看看床头的闹钟，才凌晨三点而已。

「你怎么了？又做恶梦了？」枕边人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温柔的橙光瞬间充满房间。

「嗯。」

「自从你爸那件事之后，你就老做恶梦，精神压力太大了。要不⋯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嗯。」小马喝了口水，探过身去把床头灯关了，光一下子就灭了。

小马又失眠了，满脑子都是大年初一父亲口吐白沫倒在地板上的样子，那是父亲不认可小马的对象，以死相逼的产物。虽然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洗胃给救了回来，但是他却不知道再怎么去面对自己的父亲。

第二天一早，伴侣开车送小马去机场，搭上了第一班回家的飞机。

「妈，爸⋯」小马走进病房的时候，母亲正在喂父亲吃饭。父亲看到小马，马上把头偏到另外一边，牙缝裡挤出四个字：

「你让他滚。」

母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碗，招呼小马到病房外，轻轻关上门。

「妈⋯」

「儿子，你也是的，都快一个星期了，把你爸送来医院你就走了，连个电话都没有。」母亲拉着小马的手，在病房外的凳子上坐下来。

「我看到短信了⋯他这不也好好的嘛。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他年三十那天说的多难听，还打我。我也想大家好好过个年啊，结果还弄这么一出。」

「那你也不能在年夜饭桌上跟你爸摊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他想往东你怎么能往西⋯」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想再说谎了，多累啊！」

母亲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小马，眼圈红了。

「妈妈觉得对不起你啊。当初如果妈妈带你离开了，你可能也不会这样为难了⋯」

「妈，你别⋯⋯」小马急忙跪在了母亲的脚边。

记忆中，母亲一直在哭，一直在为别人的错误而道歉。小马十一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崩溃地，离开了家。没过几年，母亲又回来了。父亲还是当年的父亲，只是更自私乖戾，更加暴躁。小马不清楚为什么下定决心离开的母亲要回来，不过也正是因为母亲，自己才能考上理想的大学，远走他乡。

「妈⋯当年你回来就是大错特错。我爸这种人怎么值得⋯」

「小马啊，如果所有东西都能用对错来决定，那这个世界就不会这么複杂了。」母亲把小马拉起来，「好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你爸爸这边⋯我一个人可以的。」

「妈，等我爸好了，你跟我去H城生活吧。你们现在在法律上也不是夫妻，你也没有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这是妈妈自己的决定，你就不用操心了。快回去吧，乖。」

小马不愿再进去和父亲道别了，母亲陪着他下楼。

「替我向小雨问好。」

小马点点头，上了车。看着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小马哭了。他不知道母亲做错了什么，要如此委屈求全地生活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能够包容万物的世界里却容不下一个他。

从飞机场出来，小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来接自己的小雨。

「走，我们回家。」

四、

小雨和小马是在大学认识的，终也是逃不过日久深情，陷入热恋。

小雨是本地人，很快就带小马回家见了家人。小雨的父亲相亲相爱，对谁都慈眉善目。他们非常喜欢小马，一到週末就小马长小马短的，做了什么好吃的也想着小马。小马想，这样的家庭也难怪能培养出小雨这么温柔的孩子。毕业之后，小雨和小马都在本地顺利找到了工作。小马从来没有带小雨回过自己的家乡，小雨也很知趣地不提这个话题。

有一次回小雨爸妈家，正赶上中秋。小雨和爸爸出去买菜了，小马在厨房帮着小雨妈妈洗粽叶。

「小马，你父母知道⋯我们小雨吗？」小马能看得出，小雨妈妈犹豫再三才开的口。

「喔，我还没说呢⋯」

「阿姨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阿姨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家在美国有挺多亲戚，我和小雨爸爸觉得你俩的专业在美国肯定特好找工作，过去之后看看能不能买个房子然后快点把婚⋯」小雨妈妈说到一半，门开了。

「嗨今天菜场人真多⋯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小雨探头进来。

「没啥。妈就说，妈希望你们幸福，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的。」小雨妈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小马都看在眼裡。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短暂的谈话，才有了小马家裡年三十上演的「闹剧」。小马不后悔，他觉得这是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最勇敢的决定。

五、

机场到家车程半小时，一路上没人说话。

晚餐桌上，还是小雨先打破沉默：「你爸⋯还好吗？」

「今天还有力气骂我，因为没什么问题了。」

「你也别怪他，也是我妈不好，要是她没跟你说那番话，就⋯⋯」

「别说了。」小马放下筷子，覆上小雨冰凉的手，「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小雨笑笑，没说话。

小马觉得小雨一笑，屋子裡又明亮温暖了。小马想，这就是自己爱上小雨的原因吧。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哭泣的时候、绝望的时候，小雨都在。小雨就像是他灰色世界裡唯一的光点，这个光点跃动的时候，小马的心也跟着有了颜色，生活也才有了味道。

「我下个星期要去德国出差，你要我给你带点什么？」晚饭后，小马一边晾衣服一边问。

「给我买个新的刮鬍刀吧，旧的好像坏了，怎么也刮不乾淨。」小雨笑着说。

「好。」小马点点头。

外面刚下完一场雨，天上挂起了一條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