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手挑战丨《姬金鱼草》

《姬金鱼草》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1】

“同性恋不是病。”

“鹿鸢,好好活着,好吗?”

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清晨,我的爱人,几近虔诚地握着我满是伤痕的手,如此温柔地说道。

我垂下眼睛,直直地撞进了他的眼里,许久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了。”

【2】

我们在长江以北落脚,在山脚下的小镇上,租了一个房子。

山间野道,蒲公英被风吹散而去,满是盛开的姬金鱼草缀在草坪上,河边立着沈渡的鱼竿。

我的手缠着绷带,摘了一捧姬金鱼草握在手里,抬手将一朵别在他的耳边。他偏头望我,眉眼弯弯,眼中碎着光。

他曾住在我隔壁,大我一岁,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与他无话不谈。他温柔爱笑,聪颖好学,明明家世显赫,姻亲都是社会名流,含着金汤匙长大,却没有任何架子,最喜欢与我开玩笑,每次都把我气的跳脚。

但他的优秀,足以掩盖这些小小的瑕疵,他很耀眼。

我用几近贫瘠的词语,想要描绘出他,可我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满身星辰,年纪轻轻,就有着同龄人不可比拟的成就。

但如今,他只像个普通人一样,与我坐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镇里种花钓鱼。

起码,他不该这样,热烈的玫瑰,不该在这里枯萎。

【3】

我与沈渡同校不同级,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在大学,爱还没有几分苗头,就被直接掐死。

我没有考虑他的性别,只喜欢见到他怦然心动的感觉。

那个人只当我是个玩笑,他把我日记本上,关于爱慕他的几页撕掉,贴在了告示板上。

我被流言蜚语所困,麻木至极,直到惊扰了校方。校长是个大腹便便的秃头大叔,他把那几页纸丢在我脸上,斥我“有伤风化”“是学校的败类”。

最后,他骂累了,骂我一个不会回嘴的木头,应该也挺没劲。

他坐在皮质椅子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指着电话说道:“给你家长打电话,我们学校容不下你了!”

我如木偶一般打了电话,她来的时候暴跳如雷,手里的包砸在我脸上,包上的铁片装饰划破了我的脸,留了一道很深很长的伤口。

血顺着我的下巴滴落,我微微垂下眼,无知无觉。

校长吓坏了,急忙过来阻拦,我不吭不响地听着下课铃,听着围在校长室门口的人,对我指指点点。

“就是他啊,真让人恶心。”

母亲求着校长,让我继续读下去,在她几乎要杀了我的眼神中,校长悲悯的原谅了我,为我办理了休学手续。

【4】

母亲知道我喜欢同性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她再也不是那个爱我的,温柔的母亲。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是让你作践自己的嘛?”

“我为了养大你受的侮辱还不够吗?!你真的以为那些男人是真的爱你吗?”

“你为什么从来不为我考虑考虑?你给我跪下好好反省!”

她暴怒地砸碎了很多东西,我跪在碎玻璃渣上,垂着头讷讷不语。

我就这样跪了一夜,后半夜,月光洒落如霜,我听见了石子轻轻叩响玻璃的声音。那是我和沈渡约定的信号,他偷偷跑出来找我了,可我不能起来。

我没有父亲,也不能忤逆母亲,她一直都让我听话,而我也如同失去自我一般,听她的话。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忤逆她,代价也相当惨烈。

第二日一早,她打扮的光鲜亮丽,准备出门揽客的时候,用脚踢了踢我麻木的腿。

她蹲了下来,温柔地抚着我的脸颊:“好孩子,告诉妈妈你知错了。”

我张了张嘴,嗓音嘶哑:“妈妈…我没错。”

我不觉得我有错。

她一下子变了脸,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我眼前晕眩,手掌摁在玻璃碎片上。

回头望去,她已经踩着高跟鞋拉开门,沈渡就站在外面。

我心里悲戚,沈渡他…应该什么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我那不堪一击的自尊心破碎的声音,也听到了这如此不堪的一切,他大概再也不会想当我的朋友了吧?

【5】

母亲撩起发丝,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她是红灯区的名人,总会带各种不同的男人回家,起码在贯穿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她的伴侣多得数不胜数。

而我,只能缩在黑暗的阁楼,拼命地捂住耳朵,挡住那些琐碎的声音。

记忆里,她也曾像普通母亲一样,温柔,强大,漂亮。可就在短短一日,她在我的记忆里面目全非,像是声嘶力竭的无情野兽一般,面目可憎的让我觉得陌生又畏惧。

这是我…妈妈吗?

我颤抖着身子,惊恐地看着她笑吟吟与沈渡聊天,手掌刺进了碎片,都无知无觉。

沈渡站在门口,有礼貌的向她说:“我能进去和阿鸢聊聊吗?”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当然,小帅哥。”

轻佻,妩媚,她与我记忆里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直到沈渡关了门,踩着碎玻璃片,走到我面前。

他背后,是透过玻璃窗暖融融的午后阳光,他面前,是丧家之犬阴沟老鼠一般的我。

“阿鸢,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

【6】

母亲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帮治疗所的人,那帮人径直钳制住我,想将我带走。

我红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母亲。

她别过头,冷冷说道:“我的孩子病了,他就交给你们了。”

沈渡想要上前,她横起手臂说道:“小帅哥,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管。”

我就像被捕捉的流浪狗一般,被拖拽着推上了车,我剧烈地挣扎着想要拉开车门,一剂镇静剂刺进身体,透过眼泪和车窗,我看到追出来的沈渡。

他一直在追,这个傻瓜,两条腿怎么跑得过车?

我蓦然想起,他上一次跑这么快,是在与外校的比赛上。

打着友谊赛的名义,其实各自都莽着劲儿。我在终点拿着水,为他加油打气,他闯过终点的飘带,直直地奔向我,额头布满了汗水,眼睛晶亮。

而这一次,我站在了他无法到达的终点。

直到沈渡没了力气,恍惚之间,我听见他大声地喊出声:“阿鸢!我会接你回家!!”

几辆黑色轿车停下来,将他拖上了车,与我所坐的车背道而驰。

沈渡沈渡,你会来接我回家的。

……对吧?

【8】

治疗所的日子,并不好过。

伴随着长达三年的治疗,我愈发讨厌自己,偶尔呕出的血和剧烈的呕吐,让我苦不堪言,我痛恨有镜子的地方,痛恨能看到自己的一切地方。

沈渡没来,我却一次又一次等到了我的母亲,我曾无比渴望着她的到来,却又倔强的不肯认错。

这次也不例外。

“看来你的病还没有好,我还不能接你回去。”

“鹿鸢,不要这么执着,认个错又不会死。”

“你不想妈妈吗?认个错,妈妈就带你出来,好不好?”

这样的妈妈,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书中有一个住在深海的水妖,她有一头如海藻一般的长发,美得不可方物。

她有蛊惑人心的声音,总能潜移默化的蛊惑着别人。

我蓦然问道:“妈妈,你真的爱我吗?”

她愣了愣,牵起一个笑容:“你在胡说什么,我是你妈妈,这都是为你好。”

我平静地问她:“那你爱过爸爸,或者别的男人吗?”

她沉默着,我蓦然笑起来,像是小孩子赢了一盘五子棋游戏。

“你看,妈妈,你从来不爱我,你只是需要一个听你的话,按你想法行动的发条玩偶,但我不是,不可能是,也不会是。”

“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是我养大的!我还会害你不成?!”

“但你也不会爱我,妈妈。你从来不爱任何人,你甚至都不爱你自己。”

时间到了,我起身离开,她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我已经不关心了。

我摸着自己半长的发丝,你看,她讨厌男人,所以极力的想要扭曲我。

没有人爱我的,现在,连我都不爱我。

【8】

我在治疗所里有一个室友,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在这个如地狱一般煎熬的地方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他很开朗,心很大,对面病房里住着他的爱人。

他叫石楠,喜欢读诗歌,也喜欢写一些在我看来并不通顺的诗歌。

他很奇怪,在面对痛苦的时候,依然能笑嘻嘻的,他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的时候尤为漂亮。

甚至在我痛苦到极致的时候,他会凑过来说:“小鹿,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感觉尤其温暖。后来有一天,他神秘兮兮的凑近我说:“我打算和我的爱人私奔了,就在我们出去之后,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一个认可我们的美好地方。”

我看着他,觉得他在痴人说梦。他在这里的时间比我长得多,这么久都没出去,也没有家人来看他,或许我们都会死在这儿也不一定。

“小鹿,我从来不在乎谁爱我,我只在乎我爱谁。”

“小鹿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很干净,你也是,你就像一张白纸,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你身上作画。”

“你只是还没长大,这很好哦,做你自己就很好。”

“你没生病,我们也没有。人总是会这样,不满意的就要毁掉,就像废旧的建筑,迟早要被拆除。”

“小鹿,这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你的想法才重要。”

“祝我们好运吧!我们会成功的!”

他和我挤在同一张床上,他轻轻抚着我脖颈上的疤,问我还疼吗。

那一晚,他同我说了很多很多,而我只是偶尔应一声儿,贪恋的窝在他怀里感受温暖。

石楠就像我素未谋面的哥哥一样,他是个如此明媚温暖的人。

【9】

石楠死了。

他和他的爱人放了一把大火,他们在火焰中拥吻,向治疗所发出了最后的挑衅。

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成功了,成功的逃离了这个世界,这个不允许他们存在的世界,顺便也烧毁了这个束缚着他们同类的牢笼。

我哭得昏厥,再次醒来,我便在长江以北的小镇医院里。

沈渡坐在床边看着我,他说:“你的母亲,去世了。”

我缄默不语,转头望向窗外,总觉得不真实。

在迟到了三年后,沈渡来了,但我好像,不需要了。

“阿鸢,我可以爱你。”

我转过头,望进他眼底,在他看起来尤其可笑的演技中,垂下眼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们荒唐的开始了这段本不该存在的感情。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都很差,沈渡负责赚钱养家,我便在院子里栽花种草。

我没有剪掉长发,也没有去除身上的伤疤,我的生活安安静静,不渴望爱意,也不会有跌宕起伏的情绪。

沈渡,在极尽所能的治愈我。他一遍一遍告诉我,“你没病”“好好活下去”。

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最起码,没对我说过。

【10】

在治疗所的经历,让我无法感知爱意与情绪。我——鹿鸢,也无法真正的回应爱意。

我曾尝试着爱沈渡,送他一株自己种出来的蓝紫色鸢尾。

他说什么来着?哦,他说:“是带着阿鸢名字的花呢。”

他不经意一句话,毁了我好多温柔哦。

鸢尾花在希腊语中,是彩虹女神伊里斯的名字。

在各色鸢尾花中,有一种蓝紫色的鸾尾,它代表宿命中的游离、破碎的激情和精致的美丽,以及易碎且易逝的人生和爱情。

他不知道,同性恋人之间赠送蓝紫色鸢尾,那代表着彩虹女神的祝福,是一种很浪漫的礼物。

于是“我爱沈渡”这件事,不了了之。

我的爱人,他好像能通过肢体语言,一遍遍说着爱我,眼里透露给我的情绪,又不爱我。

他叫沈渡,他从不知道他的演技有多拙劣,至少在每次握着我的手虔诚凝望我的时候,他眼底好像没有爱意。

我只在他眼里看到过怜悯,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看到路边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小狗,都会有几分的怜悯。

长江以北的姬金鱼草很美,我记得姬金鱼草的花语是,“请接收我的爱”,不过,这个爱指的是纯真无邪的、朋友之间的爱意。

我想,沈渡应该不知道姬金鱼草的花语,只是他的下意识,挑选了一个好地方。

【小结】

治疗所的治疗方式,让我的身体严重受损,当身体崩坏来临时,我平静地不像话。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或早或晚罢了。哪怕我正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导管,我的心也很平静,除了伤害自己的时候,它再也不曾剧烈跳动过。

沈渡握着我的手,眼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抬手理了理他碎长的发丝。

已经三十岁的沈渡,愈发有男人味了,他终于可以甩掉我这个累赘,去过自己的生活。

哪怕他不爱我,至少他很称职,以后会是个合格的丈夫。

“你知道吗?我的姐姐,喜欢上了一个和她同样性别的人,她被我父母关在家里,然后她自杀了。”

“我本来想早点去找你,可我父母不同意,在他们眼里,同性相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被关了三年。”

“不过没关系,我摆脱了他们的掌控,可我还是来得太迟。对不起阿鸢,我以为我能救你…”

我已经无从辨别他话里的深意了,只弯眸冲他笑起来,嗓子发痒又咳了咳,咳出了一大口血。沈渡手忙脚乱的擦去了我脸上的血迹,我抬手抓住了他要摁铃的手。

“沈渡,别难过,我去找石楠,他见到我会很开心。”

“沈渡,你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真心实意地说过一次我爱你。不过我得承认,你的演技很不错,起码,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五年我的爱人。”

“沈渡,你爱我吗?”

我不想听答案了,五年来,我原来早就爱上他了,谁会不喜欢温暖又不会灼伤人的太阳呢?

我用力握着他的手,眯着眸子笑起来。

“沈渡。”

“我在…”

“沈渡…”

“我在呢。”

我不知疲倦地喊他,他不厌其烦的接住了我的话,他的回答一次比一次坚定,又一次比一次温柔。

“沈渡…我要走了…”

“我在,我还在,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哭了吧?有泪水砸在我手里。沈渡哭起来什么样呢?会不会鼻涕眼泪满脸很丑?

我虚虚眯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我的手无力垂落,又被他重新握在手里,直到电子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耳畔是沈渡慌乱又惊怒的嘶吼。

我好想再看一眼啊,可到最后,我也没能再看到。

我的沈渡,恭喜你,摆脱我了…

【沈渡】

鹿鸢的葬礼办得很低调,除了沈渡,没什么人来,一条生命的消逝,太过安静了。

下葬前,沈渡将那迟迟没能送出的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下葬后,他又将一捧蓝紫色的鸢尾放到他的墓前。

鹿鸢是个沉默安静,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他到死都觉得沈渡不爱他,也是,谁会一次又一次猜测不宣之于口的爱呢?猜测了又怎么才能确定爱的长度呢?

雾蒙蒙的雨落了下来,恍惚间,沈渡好像能感受到鹿鸢就在他眼前。

他如从前一样,一直很安静,安静地不像话。

“阿鸢,你从来都没生病,我也没有。”

沈渡用戴着戒指的手拂过碑上的照片。

“或许你一直以为,我爱你是带着作为朋友的怜悯,可你这小傻瓜以为的是错的。”

“你被带走的那一刻,我该早早告诉你我爱你。我该察觉到你的情绪,该大大方方的告诉你我爱你。”

“鹿鸢,我也去过那个治疗所,他们试图通过让我忘记你来治愈,可他们都被我骗了。我坚持下来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沈渡瘪了瘪嘴巴,像被遗弃在路上的可怜小狗,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砸在地上的,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珠。

“阿鸢,你知道的,我嘴笨,常常惹你不开心,可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

世人有权不接受某一种爱,但世人没有让爱彻底消失的权利。

敬爱与自由。

              ——end.

自制,可抱,禁用。

梗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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