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过
诊断书在我指间,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冷的铸铁,压得我抬不起胳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但此刻,它混进一种更深的、来自骨髓里的寒意。医生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有些残忍。他没说话,只是缓慢地、无比清晰地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根手指。三个月?还是三周?我竟懒得追问。
诊室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杈间跳跃,叽叽喳喳,充满一种与我无关的、令人厌倦的生机。我攥紧那张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纸面光滑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里:“晚期”、“扩散”、“建议姑息治疗”。
姑息?我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意思是,等死。用昂贵的药物和冰冷的仪器,换来一点苟延残喘、毫无尊严的时间,拖累着身边所有人,耗干他们眼里的光,最后只剩下疲惫的怜悯和难以掩饰的解脱。
不!这个念头像熔岩一样滚烫,瞬间烧穿了所有茫然和恐惧。我这一生,活得算不上顶天立地,但唯一死死攥紧的,就是“不拖累”三个字。年轻力壮时,咬着牙扛起父母的晚年,没让他们在病榻上多受一天委屈;如今年华老去,一双儿女是我唯一的牵挂,更是我绝不能坠在他们翅膀上的那块石头。
我站起身,动作甚至比平时还要稳当些。那三根手指的画面烙在脑子里,反而奇异地抽走了最后一丝犹豫。我朝医生微微颔首,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走出诊室。白炽灯惨白的光在走廊里流淌,我的脚步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清晰的抉择上。
刚推开医院沉重的玻璃门,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大。我深吸了一口外面冰凉而浑浊的空气,才按下接听键。
“爸!”女儿的声音像带着阳光的泉水,瞬间冲破听筒,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雀跃,“您猜怎么着?我搞定啦!除夕!就除夕,我带他回家!您一定得好好看看您未来女婿!”她自顾自地笑着,声音清脆,充满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我跟他说了,我爸包的饺子天下一绝!还有您那手毛笔字……对了,今年春联一定得您亲自写!墨汁我都买好了,就等您大笔挥洒呢!”
她的快乐如此饱满,如此真实,每一个音节都像细小的针,扎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我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我努力调动嘴角的肌肉,试图弯出一个笑容,尽管我知道电话那头她看不见。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因为这个勉强的动作而僵硬地牵扯着。
“好……好啊。”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回来好……爸等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那就说定了啊!爸,我先去忙了,回头再跟您细说!”女儿的声音依旧飞扬,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风风火火的活力。
“嗯,忙吧。”我应着,赶在她挂断前又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照顾好自己。”
嘟…嘟…嘟…
忙音响起,像一串冰冷的雨点砸在空旷的耳廓里。我慢慢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模糊而苍老的轮廓。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但这一切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只剩下我,和口袋里那张沉甸甸的纸。
我没有回家。脚步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朝着城郊那条浑浊的老河走去。河岸边风很大,带着水腥气和刺骨的寒意,吹得单薄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我找到一处僻静的堤岸,乱石嶙峋,杂草枯黄。我掏出那张折叠整齐的诊断书,在冷风中把它展开,又极其仔细地、缓慢庄重地重新折了起来。
折痕干净利落,最终变成一只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纸船。船头尖尖的,指向污浊翻涌的河心。我蹲下身,手指触到冰冷刺骨的河水。指尖的触感让我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我将那只小小的白色纸船轻轻放在水面上。水流立刻裹挟了它,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向前飘去,像一个迷途的、无足轻重的白色符号,奔赴无尽浑浊河水铺开的未知。它漂出去不远,被一个浑浊的小漩涡轻轻一扯,便沉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
我直起身,望着它消失的地方,那点微不足道的白色被浑浊的河水彻底吞噬。河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刮在脸上生疼。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的黑暗,似乎被这刺骨的寒冷和眼前的消逝,短暂地填平了一角。该回去了。我转身,迎着风,步履反而比来时更稳了些。
几天后,女儿寄来的包裹到了。拆开硬纸箱,里面躺着一卷鲜艳的红纸,一瓶崭新的墨汁,还有一支用锦盒装着的、笔锋锐利的狼毫。我拿起那瓶墨汁,沉甸甸的,墨色深沉,一看就是好墨。我只是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瓶身,眼圈也有些发热,赶快把它连同那支华贵的毛笔一起,轻轻放回了盒子里,推到桌角最不起眼的地方。
一个人生活,厨房有些杂乱,在角落的柜子里,有一瓶开了封的山西老陈醋,瓶底积着薄薄一层深琥珀色的沉淀。我拧开盖子,一股浓烈、醇厚又带着时间发酵特有的酸香扑面而来。这味道,像极了这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初尝呛人,回味却复杂难言。我找了一个家里最旧、豁了口的小瓷碟,小心地倒了小半碟醋。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碟底漾开,颜色比墨汁浅些,却透着一股奇异的、沉淀的光泽。我拿起一支最普通、笔头甚至有些开叉的毛笔,蘸饱了醋汁。笔尖一如往日,潇洒地落到冰凉的红纸时,那深褐的醋液迅速晕染开,边缘带着细微的毛刺,像无声渗透的泪痕。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而清晰。我写得极快,极认真。每一个笔画落下,那浓烈的醋味便随着印迹的晕染而弥漫开来,充斥在鼻端,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穿透力。它渗进空气,渗进每一次呼吸,甚至渗进我握着笔杆的、骨节凸起的手指关节里。这味道,就是半生的滋味。辛辣冲鼻是年少时的莽撞,酸涩入骨是中年的奔波,最后沉淀下来的那一点难以言说的复杂,便是晚景的苍凉。字间笔划都浸透一生,写在这象征喜庆的红纸上,构成一个巨大、饱满、却透着无边孤寂的“福”。最后一笔落下,我搁下笔,静静地看着那深褐色的字迹在红纸上一点点变干,颜色愈发深沉。空气里的醋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无形的茧,将我紧紧包裹。
这“福”字,是对儿女未来最深的祈愿,也是我自己这一生,最后的注脚。
除夕夜,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已经开始试探性地响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预示着更密集的喧嚣即将到来。傍晚时分,我仔细地贴好了那幅用陈醋写就的春联“苦酒当墨书春秋,写进半生皆是酸”。深褐色的“福”字贴在门心,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郁,像一块凝固的、古老的心事。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点亮,远处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邻居家锅铲碰撞的声响和饭菜的香气也飘了过来。人间烟火,在这一刻格外浓烈。
屋子里只有电视屏幕的光在明明灭灭地闪烁。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正喧嚣地进行着,主持人语调高昂,小品演员夸张地逗乐,歌舞升平,一片虚假又脆弱的繁荣。我坐在沙发上,面前茶几的玻璃面上,散落着几个空了的药板。铝箔被撕开,留下一个个刺眼的小洞。旁边,是从不同药瓶里倒出来的、五颜六色的药片和小巧的胶囊,它们堆在一起,像一小座色彩斑斓、却毫无生气的坟茔。
我伸出手,指尖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我拿起药瓶,倒出里面最后几粒白色的小药片,轻轻放在那堆“小山”的最顶端。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桌面,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药片特有的、微苦的粉尘味混杂着尚未散尽的醋味,构成一种奇异的、属于终结的气息。我静静地看着它们,电视里喧闹的歌舞声浪一波波涌来,又被挡在这片小小的、凝固的空间之外。时间仿佛变得粘稠,每一秒都拉得很长。
终于,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到了巨大的倒计时数字。主持人激动的声音拔高,带着全场观众一起呼喊:“十!九!八!七……”
那震耳欲聋的倒计时声浪,像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醋的酸涩和药的苦味。我伸出手,抓起矮几上那堆五颜六色的药片和胶囊。它们冰凉、坚硬,像一颗颗微小的、通往彼岸的石子。
“六!五!四!……”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我一把将它们全部塞进嘴里。口腔瞬间被苦涩和奇怪的化学味道填满,干涩得几乎无法吞咽。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那杯冷水,仰起头,猛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水冲刷着喉咙,带着那些坚硬的颗粒,粗暴地、不容抗拒地滑向黑暗的深处。
“三!二!一!新年快乐——!”
主持人的尾音带着破音的狂喜,撕裂了空气。
几乎是同时,“轰——啪!”
窗外,第一朵巨大的烟花猛地腾空而起,在墨黑的夜幕上轰然炸开!那声音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掩盖了难忘今宵的音乐声,绚烂无比的金色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水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每一个角落都纤毫毕现,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镀上了一层刺眼的金边。光芒霸道地穿透窗户,蛮横地扑在我的脸上。
就在这极致的光明轰然降临的刹那,一股尖锐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腹部深处狠狠攮了上来!像一把烧红的铁钩猛地捅穿内脏,再狠狠一绞!那剧烈的疼痛瞬间抽干了肺里所有的空气。我身体猛地向前一弓,像一只被无形重拳击中的虾米,不受控制地从沙发上滑跪下来,“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呻吟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冷汗几乎是同时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毛衣,冰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视野开始剧烈地摇晃、模糊,电视机里鼎沸的欢呼声、窗外连绵不断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和烟花炸响声,全都扭曲变形,化作一片喧嚣刺耳的、毫无意义的噪音漩涡。
我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痉挛。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腹部那恐怖的痛源,带来新一轮灭顶般的冲击。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呕吐的欲望和那要将我撕碎的痛苦。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意识在尖锐的痛苦和巨大的轰鸣声浪中沉浮,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彻底打翻、吞噬。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穿过剧烈摇晃的视野,透过冰冷的玻璃茶几腿的缝隙,死死地钉在了那扇紧闭的、贴着我亲手书写的深褐色“福”字的家门上。那沉郁的、用陈醋写就的字迹,在窗外明明灭灭、疯狂闪烁的各色烟花光芒映照下,忽明忽暗,像一个沉默的、古老的烙印。
女儿……我仿佛看到女儿站在门外,穿着崭新的衣裳,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身边是那个她选择托付一生的年轻人。她掏出钥匙,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仿佛就在耳边。她笑着推开门,声音清脆地喊着:“爸!我们回来啦!”……然而,她看到的,只会是冰冷的地板上,一具早已失去温度的躯壳。
这个清晰的、残忍的画面,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意识之海!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疼痛筑起的堤坝。不是恐惧,不是后悔,也不是对生的眷恋。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混杂着一种奇异的解脱,一种近乎悲壮的“完成感”。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仰起头,朝着那扇贴着我亲笔“福”字的门,朝着门外那个想象中女儿站立的位置——
“哈……哈……哈哈哈!”
破碎的、嘶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笑,从我痉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这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在烟花和鞭炮震耳欲聋的轰鸣间隙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它撕裂了我自己的耳膜,也仿佛要撕裂这虚假的、喧闹的除夕夜!
笑声牵动着腹腔的剧痛,如同千万把烧红的刀在反复搅动。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头,再也无法压制。“噗——”一大口暗红色的血,如同泼墨般喷溅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那刺目的红,在窗外烟花变幻不定的诡异光芒下,迅速晕染开,粘稠,狰狞。
身体的力量随着这口血彻底被抽空。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脸颊重重地砸在那片温热的、粘稠的、带着自己生命气息的血泊里。冰冷的触感和血液的微温形成残酷的对比。视线彻底被猩红覆盖,然后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就在彻底沉入冰冷深渊的前一瞬,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捕捉到的,是窗外夜空中,又一朵巨大无比的烟花,正带着它最后、最极致的光与热,在无边的夜幕最高处——
轰然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