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妻子的外婆过世了。
初五早上,外婆脑溢血进了医院。匆忙预定国内最长的直飞航班,穿越3000公里的直线距离,去见最后一面。
当天晚上,确认脑死亡。
时间的落差,成了永久的遗憾。
(一)
好像每一位长辈过世前,都有一段说好的约定。
“去年说好要去看看她的。”
“上个月还说,要带他去哪里玩。”
愧疚感可能是必要的。当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之中,将痛苦转移到看起来更具操作性的选项上,似乎可以减少自己的无力感。
死亡是一时难以接受的事实,为人子女的“不称职”看起来更好碰触。虽然无益,但愧疚可以抵抗刹那割裂的惊慌失措,再用余生慢慢消磨心中的刺。
父母走的时候可能有想过孩子,死亡那么猝不及防,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超脱多一些,无从得知。但人总归能够想到法子开解自己,我相信伤心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子女。

妻子说她和外婆是很亲的,从她的一阵一阵的难过中我可以看得出来。可能前一刻还在看电视剧,下一刻又触景生情开始抽泣。看起来像是我考试失利的时候,确切地失去了一样东西,哪怕玩痴迷的游戏也会不时出神。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纽带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虽然我也没了外婆,但我没办法说我能感同身受,当然也没有觉得开心。确切地说,我感到很抱歉,但是我真的没有感觉到难过,我甚至怀疑我的共情能力有问题,我只是没有感觉,可能在表面上看起来有些冷漠。
哲学家说共情是人天生的能力,未能免俗,于是那几天除了对着玛丽,我都不怎么笑了。
(二)
大姨妈是外婆去世的时候唯一陪在身边的子女。
玛丽是大姨妈养的一只拉布拉多。
妻子几年前去新疆旅游的时候,新疆还是绿色的。大姨妈一家和外婆带着妻子去大草原玩,玛丽会突然叼走刚拉出的野屎,从那时起我就对它难以忘怀。
去往新疆的飞机上,我和妻子反复确认,玛丽还活着,而且就在大姨家里。飞机的厕所灯光略暗带红,坐着屙屎的时候感觉自己像菜市场展示的猪肉,我又不自觉想到了玛丽。我突然有些羞愧,这样殷切关心玛丽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五个小时的机程不算太难熬,东方航空的空姐身材高挑,赏心悦目,在降落时播报的英文有一种高中生被临时抽查单词的感觉。窗外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一片雪白,乌鲁木齐到了。
扎进零下十度的新疆,机场距离外婆家还有三小时的车程。乌鲁木齐的天空像是临时工刷过的白墙,散着不均匀的白。黑色的高速公路一头插入朦胧天际,两边是无垠的白雪,零零散散的电线杆像插在白糖上的牙签。一路上说说笑笑,好像旅游一般,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做梦都没想到机场都出来了,入区的时候却被拒之门外。穿着防护服的安检人员说,上海来的,要么隔离三天,要么打道回府。

“我是独子,母亲等着我去办理后事,而且我们来自上海疫情安全的地区。情况特殊,您看能否通融?”
“对不起,我们没有决定权,我可以反应给上面,要上面做决策。”
我看了看上面,已经是傍晚,天依旧亮的离谱。是真的离谱。
姨父说这是特殊的地区,于是特殊的我们被强制隔离了两天两夜。站在一人一间的宾馆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光,车上慢慢堆起了雪。
我想到过自己可能会压抑看到玛丽的喜悦,想到过妻子他们哭天抢地的悲伤,想到过燃烧的纸币和冒烟的香。独独想不到我会在一人一间的宾馆里,水土不服地腹泻到发烧。
(三)
人是善变的动物。
串稀的时候我和妻子说,我对新疆的大盘鸡和烤羊腿提不起半点兴趣。两天后,我们吃着正宗的羊腿手抓饭和芦花鸡,吃不完还兜回了家。

烧香跪拜,见遗容,置办骨灰盒,清扫墓地,立碑。
见宾客,然后火化。
出丧的前一天,我和大姨夫去搬运外婆身前使用的物品,东西早早就收拾好了,半人高的六个麻袋,一同火化。
皮卡停在小区楼下,我和姨父合力把最后一袋衣物丢上货车。
“这是谁搬家呀?”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问道。
“老太太去了,这东西拿去火化。”
“啊!哦~四楼那个吗?上个月还看到老太太,健朗得很呢,还问我核酸做了嘛?”老头的膝盖和背弯曲着,突然双手高举,上下扑腾了两下。
“怎么就走了,哎~,啊呀。”老头自顾自念叨着,背着手踱步。
“爷爷精神挺好呀。”
“我啊,我不行了,这里,这里,都不好了。”他紧了紧棉大衣,指了指自己的大腿和肚子。四四方方的雷锋帽盖住了额头,依稀可以看到两鬓稀疏的白发。
似乎想到了什么,刚那一股激动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都还未化开,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他重重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临走想和老头说声再见,觉得不妥,说保重,好像又有些沉重。最终挤了个难看的笑脸,看着他消失在浓厚的雾气里。
翻滚的浓雾中,所有东西都像是素描白纸上画出的轮廓,迎面而来的汽车倐地被雾气挤了出来,几米开外的边界像是直尺画出来的白线,随着汽车的前进而后退。这浓得黏稠的雾气持续了两天,在外婆出殡后的第二天烟消云散。
我想外婆是在提醒孩子们内心的阴霾也该烟消云散。

(四)
年三十的时候,外婆在电话里和姐姐说,我没事,有空的话来新疆玩。
我知道外婆想念亲人,但不愿意给孩子们添麻烦。
父母就像孩子们的纽带,父母还在,家就在。父母不愿意给孩子添麻烦,这点念想让我觉得很心酸。过年时候和朋友吃宵夜,他说他爷爷这两天不行了,正好亲戚们过年都回家了,早了他们来了又要回去,晚了他们回去又要来,爷爷走了也没有给别人添麻烦。
我是个很怕麻烦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去新疆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我第一次看到了玛丽,第一次吃了芦花鸡,第一次见到了外婆的亲人。
最后一次见到了外婆。
我现在有点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