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轮残阳半挂天边,家家户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只剩下一家。
阿陕拿着鸭食盆坐在池塘边,有点出神地看着满塘泛黄的池水,带着几点雀斑的鼻子上已经挂满了点点细小的汗珠。
已是夏末秋初了,天气依然如盛夏般闷热。
池塘里的鸭子还在自由地游来游去。
鸭子真是幸福!阿陕看着池塘里的鸭子,眼神里带着几分羡慕,随后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装鸭食的盆子,满带希望的眼睛突然又暗淡下去。
她狠狠地用手捏了一把盆子里的鸭食,猛地站起来,嘴里大声地喊着:“鸭——来来来来——”声音拉得悠长悠长的,时而急促时而慢,就好像一首歌谣。
池塘里的鸭子一听到这熟悉的呼喊声都争先恐后地向池塘边涌过来,阿陕拿着鸭食盆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继续喊着:“来来来来——鸭——来来来——”鸭子就这样摇摇摆摆地跟着阿陕走进一间矮小的泥房。
这间泥房已经很陈旧了,土黄的砖头蔓着一些浅绿色的青苔,有些地方还裂开了一条条细小的缝。雨天,黝黑的瓦片还会渗透雨水,在还是泥土的大厅滴出一个个的小水坑。
等阿陕把鸭子全部都赶进鸭栏的时候已经口干舌燥了,她走进屋子,想喝点水。她才一只脚跨过门槛,在屋子里编织竹篮的母亲就骂开了:“跑到哪里去了?赶那么几只鸭子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还不快点去煮饭,想饿死弟弟啊?”
她看着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正玩着积木的弟弟,他正玩得高兴,积木倒了又重新再堆,乐此不疲。
阿陕生活在广东粤西的一个小山村。她家很穷,爸爸是一个伐木工个人,收入浅薄。母亲则在家里编织竹篮,然后拿去市场卖,用那少得可怜的钱一起补贴家用。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姐姐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到外面打工,很快就嫁了人;而她也只是读到五年级就辍学了。她的父母脑里一直残存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认为女孩子读书没有什么用,一直都不支持她读书。
阿陕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最终抽出了那只踏进去的脚,转身走进厨房。
灶膛里一点儿火星也没有,很明显,妹妹出去砍柴还没有回来。她拿一些干草塞进灶膛,拿起火柴划火。可能是草不够干,那些干草点燃后只冒出一股浓烟,却没有燃起来。她趴下身子,对着灶膛用力吹,“轰——”地一下,灶膛里的干草一下子燃起,喷出来的火焰将她额前的刘海都卷去了一半。她抚摸着额前被烧焦的刘海,很无助的哭起来,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邻居家与她同龄的女儿小梅已经读大学了,她却依然每天围着这一间泥房子转。
“姐,你怎么啦?”她的妹妹挑着一担柴木走进厨房。妹妹才读三年级,但是她比谁都懂事。
“没事,被烟呛到了。”阿陕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吸了吸鼻子,往灶膛里面添柴火。
“哦,要小心一点啊。我先去拌猪食把猪给喂了再帮你煮饭。”
“嗯,好的。”
晚餐终于在阿陕和妹妹的共同共努力下弄好了。
餐桌上,看着母亲及弟妹们,阿陕心里只觉得一阵悲哀。
九月,又是开学的日子。邻居家的女儿小梅前天已经回学校了。
阿陕躺在草坡上,双手枕在头下,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天空很蓝很蓝,没有一丝杂质,偶尔会有一只小鸟振翅飞过,像挣脱了束缚的自由。小梅前几天说的话又在阿陕的脑海中想起:“阿陕,你这样留在家中已经六七年了,为什么不试着说服你的母亲,让你到外面闯一闯呢?你就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里吗?为何不尝试着挣脱束缚?”
她觉得远方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着自己,可又不知道这声音打哪里来。看着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鸟儿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阿陕心中一阵难过,她想,我为什么不学着去争取呢?难道我的一生就应该这样埋没在这大山中吗?或许小梅说得对,我应该到外面闯一闯……
想到这,她的脸突然红亮起来,好像她已经闯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可过了一会儿,她的脸又黯淡下来,我小学都还没有毕业,现在外面的世界满是大学生研究生,我又凭什么与他们竞争呢?母亲不让她到外面打工,想必也是怕她也像两个姐姐一样,早早就嫁了,家里面没有个依靠,父亲伐木得来的几个钱是远远撑不起这个家的,所以她宁愿把阿陕关在家里也不愿她到外面去……心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就灭了。
吃午饭的时候,阿陕几次想开口跟母亲说话,看着母亲两鬓的白发和深陷下去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同饭一起吞下去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拿着筷子和碗的双手。这双手,又老又粗,一点儿都没有青春少年的光彩。这双手——已经归属了大山。
阿陕依然每天忙碌着同样的几件事,砍柴、煮饭、喂猪、喂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可是她的心不再如之前的安定了,她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大城市的霓虹灯绿,然而面对曾经也满是温情而今却让人感觉冷漠陌生的母亲,她始终开不了口。
又一年新年到,大街小巷都回响着歌声、鞭炮声。阿陕的家里也是一片喜气,红纸黑字的对联贴在泛黄的泥砖上,为这黯淡的屋子添上了几分喜庆,家里唯一一个能够与外面接触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刘德华的《恭喜发财》。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着年夜饭。阿陕难得不用煮饭,坐在大厅里看电视。她的眼睛盯着电视,但心里却盘算着怎样能够拿到多一点压岁钱。
是的,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过完年她一定要到外面闯一闯!她不想再去询问母亲的意见,她知道,无论她问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年初二,大姐二姐都回来拜年,阿陕数了数手头的压岁钱,全部加起来才一百多块。看着姐姐们脸上也满带沧桑,阿陕欲言又止。但也只有姐姐才能帮助自己。
犹豫了许久,她偷偷地把二姐拉进自己的房间,二姐比大姐亲切得多,面对二姐,她也不会像面对大姐那样心慌。
“有什么事吗,阿陕?”二姐一脸的关心。
“姐,我……我……我想……”阿陕的心有点慌,谨慎地向周围看了看,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二姐看着她奇怪的样子,不禁有点担心。
“我……我……我想向你借钱!”她闭上眼睛一口气说出自己的请求。
“借钱?你没钱用了吗?你要钱来做什么?你一直在家,应该不需要用上什么钱吧。”
“不是……是这样的,姐,我……我想到外面去闯一闯,我不想再留在家里了,可——你也知道,妈肯定不肯让我出去的,所以……所以……我想向你借点路费到外面去……姐,你放心,你借我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二姐看着阿陕良久,也不开口说一句话。阿陕的心逐渐地凉下来,看来这计划要失败了。
“阿陕,你比我们有志气。”良久,二姐终于开口说话了,“姐真的很失败,如果当年我坚持让你去读书……都怪我嫁得太早啊!”二姐扶着阿陕的肩,眼睛红红的。
“姐,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阿陕拍了拍二姐的手,“现在,我就想到外面走一走……”
二姐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塞在阿陕的手里说:“阿陕,不要怪母亲,她也是为生活所逼的呀!她也是怕你出去了也像我们这样,早早就嫁了人,心底没个依靠。……你到了外面一定要小心,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嗯,姐,我会的了。谢谢你,姐。”
时间一天一天地走过,春节很快就过去了。大家都打包行李踏上征途,村子又回复了往日的平静,春节的喧闹只是昙花一现。阿陕也偷偷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
面对母亲,她有点愧疚,但是一想到外面的世界,这股愧疚感很快就被她压下去。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很灿烂。母亲和弟弟都睡午觉,而妹妹去上学了。阿陕环顾着这一间自己曾经很讨厌的屋子,心里却有点舍不得。她上前抚摸着那些陪伴了自己十九年的桌椅和电视机,有点想掉眼泪。
“当——”墙上的挂钟打响了,一点整。
阿陕一惊,母亲两点钟就会起床的了。她小跑回到自己的卧室,提起那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
到了村口,她再回头看看这个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子,毅然地转过身,迈出自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