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楼卧室的窗户望出去，后院樱桃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只剩细枝好像乱七八糟的一张网布在窗前。透过这张不怎么密实的网，可以看到院墙外枯草丛生的荒野向远处伸展，一条时隐时现的小径在荒野上蜿蜒曲折，最后爬进尽头处一片密实的松林，不知所终。
吉姆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到眼前的那两页报告，再一次后悔为什么要跟朋友凑热闹申请这个报告？现在可好了，他拿这个报告怎么办？
前院隐约传来车声，车库的大门嘎啦嘎啦地升起来。吉姆匆忙把手里的报告塞进书桌，拿出手机，靠在床上。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手机。屋门半掩着，他侧着头，支楞着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
引擎停了。过了一会儿，咣当一声门响。又过了一会儿，杂七杂八的脚步声进了厨房。
吉姆的耳朵很灵，尤其对父母的脚步声特别敏感。他是北美土生土长的孩子，父母却是纯正的华人血统。他是独子，从小就有自己的房间，但时刻处于父母的监视之下。因此他早早就练就了听声辨人的本事。如果是父亲来“视察”，危险并不大，如果是母亲，那最妥当的就是收起所有可能惹麻烦的东西，摆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除非他心情不好立意要跟母亲大战三百回——他跟母亲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刚进入青春期时，曾有一次几乎跟母亲刀兵相见，所幸有父亲在中间挡着，总算没有闹出格。
脚步声是两个人。
”我再说一遍，这事我不同意。光今年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侄子结婚要钱，外甥女升学要钱，老太太做手术要钱，现在倒好，你哥一家出去旅游也来要钱！“ 母亲尖锐的嗓门儿伴随着冰箱门开关的声音。
”这不都是应该的嘛，我们在国外这么多年，我父母那边的事一点儿也照顾不上，全靠我哥我姐，我们出点儿钱怎么了？“父亲的声音。
”哪里照顾不上了？这些年你爸你妈来了多少次了你自己没数过？每次一呆半年一呆半年，吃喝穿用少了他们一点儿没有？游轮自驾啥没带他们玩过？每次回国，大包小裹，七姑八舅的哪个没照顾到？！“
”你就爱翻这些小帐！“
”啥小帐？！啥小帐？！你百万富翁啊？挣那么两个半钱，吉姆的学费凑齐了吗？偏要打肿脸充胖子……“
哗哗的水声淹没了母亲后面的话，吉姆仿佛能看到母亲手脚麻利地在厨房里穿梭，洗米、备菜，高效而有序，而且丝毫不耽误她的伶牙俐齿。事实上每到这种情况，吉姆总觉得母亲那两排不太整齐的牙齿比她手里的菜刀更凌厉。
父亲的脚步声走上楼，嗵嗵地似乎带着气。突然在楼梯顶上停了一下，然后轻了下来，在吉姆的门口站住。象征性地敲了下门，父亲走进来说：“你怎么在家？我和你妈以为你去朋友家了。”
吉姆嗯了一声，把手机放下。
父亲在他的床边坐下，避开他的眼睛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每次和母亲吵架被吉姆撞见，父亲总是会这样。
吉姆从侧面看了眼父亲，突然感觉什么地方异样。他小时候最喜欢骑在父亲的肩上，把小手插进父亲浓密的头发，满满地抓两大把，紧紧地，这样，父亲跑得再快，他也不怕，只会格格格地笑得更凶。但此时看着，父亲稀疏的头发似乎不足以抓个满把。难道是他童年的记忆出了错？
他慌张地把头扭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夕阳降到了远处那片松林的林梢，泛起一片金黄的光晕，反衬得近处荒野一片墨黑，小径已经完全隐没不见了。
楼下传来剁剁剁剁的切菜声，均匀有力。然后抽油烟机呜地一声转起来。
父亲搓了搓手，站起来，低声说：“你大概听到了，学费的事你不要操心，再怎么样，爸都不会耽误你上大学。“
”爸，”吉姆有点儿犹豫地叫了声，顿了顿，接着说，“我可以申请学生贷款，我也可以打工，我十八岁了，不用你养活了……“ 他支吾着。
”别瞎想，你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家里的事不用你发愁。”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张张嘴想叫住父亲，终于还是忍住了。
父亲下了楼，激昂的炒菜声中断了一下，再响起时，温和了许多。吉姆猜，一定是父亲告诉母亲他听到了他们吵架。
”吉姆！吃饭啦！“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声音把吉姆拉回到现实中。但他不想下楼去见父母，他至今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吵架，何况，他还有一份报告压在心头。但苦于一时找不到借口。他在楼上磨蹭了半天，母亲又高喊了两声，声音里有什么东西马上要爆炸似的。
吉姆眼睛盯着手机慢慢走下楼，蹭到餐桌边坐下。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母亲锋利的目光。
”把手机扔一边去，好好吃饭！“
吉姆放下手机，抬眼看母亲。连超市里的陌生人都曾经说过，他的眉眼是母亲的翻版，这也是他特别嫌弃自己的地方——怎么会长得这么像母亲。此时，对面的眉眼里都是怒气，鬓角也有些散乱，面颊上有一小块儿白，想必是芡粉抹上去了，这就让母亲的怒视看起来有点儿滑稽。
吉姆时常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母亲。显然，她是不喜欢孩子的女人，在北美居然也响应祖国号召计划生育只生一个。而且，自吉姆有记忆起，总是父亲陪他玩，母亲不怎么陪他，偶尔陪他一次也常常是悲剧收场。母亲的兴趣似乎只有工作挣钱和操持家务，好像一个机器人。但凡他们父子有一丝怨念，母亲便怒气冲天：我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你们爷俩！这倒似乎也是真的，母亲是孤儿，除了他们父子，并没有什么亲眷。
吉姆几乎忍不住冲口问出：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妈？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这只是气话。母亲当然是自己的亲妈，医院的出生证白纸黑字写着呢，他刚出生时母亲抱他的照片在电脑里存着呢。
他斜了眼埋头扒饭的父亲，不知道他俩是否已经解决了那个小小的争端。每次父母吵架，他都心疼父亲，这一回，竟要流泪。
他丢下筷子，不管父母在身后说什么一径走出到家门，冲入后院那条荒野小径。
四周黑蒙蒙一片，风冷得刺骨。
那份DNA-test kit报告说他有一半的韩国血统。
2019年短篇练习(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