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王道士
只是一个小人物
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就如这大漠中的一粒沙
如果不是发现藏经洞
你们将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现在
圈子里的人会提起我
研究敦煌的人会提起我
敦煌的导游会提起我
到敦煌的游客会提起我
经过我墓塔的人
会说：看，这是王道士的墓
指指点点
我老不安宁了
我，叫王圆箓
生于1850，卒于1931
祖籍湖北麻城
生在陕西
连年灾荒
出外谋生
流落酒泉
后来入道修行
人们就叫我王道士
大约1892年
我已年过不惑
我云游敦煌
落脚莫高窟
这里一片残破
真是荒凉啊
我孤苦一人
闲着也是闲着
祖宗留下的东西
不能任其被黄沙埋没呀
我四处奔波
苦口劝募
省吃俭用
集攒钱财
只为清理洞窟中的积沙
修缮倒塌的危洞
我常想－－
世事真是捉弄人啊
我，太上老君的弟子
却为释迦牟尼效劳
[02]
孤苦伶仃一天天
漫漫风沙又八年
那天，我永远记得的那一天
清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也就是1900年6月22日
这一天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但注定又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因为我发现了藏经洞这个秘密
轰然洞开的那刻
我可真是吓了一大跳
经卷帛书成山
古物器件无数
经卷帛书上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我也不知这堆东西宝贵不宝贵
但这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啊
应该成百上千年了吧？
我怎么办啦？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
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我想到了报告官府－－
我徒步50里
去找敦煌县令严泽
可这位严知县
把我带去的两卷经文视作发黄的废纸
1902年
敦煌来了新知县－－汪宗翰
我满怀希望去报告
汪知县亲带人马来莫高窟察看
只留下一句话：
就地保存，看好藏经洞
并顺手卷走了几卷经文
我仍不甘心
我挑拣了两箱经卷
赶着毛驴奔赴肃州（酒泉）
风餐露宿
行程800多里
找到了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
这位廷栋大人浏览了一番
得出结论：
经卷上的字还不如我的好哩
又是几年过去了
时任甘肃学政的金石学家叶昌炽
知道了藏经洞的事
对此很感兴趣
通过汪知县索取了部分古物
但也没有下决心采取保护措施
直到1904年
省府才下令敦煌
“检点经卷，就地保存＂
一纸空文
让我寒透了心啊
这不是办法呀
又斗胆给清宫的老佛爷写了秘报信
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但我后来想呀
即使收到
正处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
哪能顾得上这等“小事＂？
我真灰心啊！
莫如不发现藏经洞
这担惊受怕的
徒增我好多烦恼
[03]
墙内开花墙外香
不知怎的
引来了国外的探险家和考古学家
接腫而至－－
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来了
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来了
1911年，日本人吉川小一郎来了
1912年，俄国人鄂登堡率团来了
1914年，斯坦因时隔七年又来了
1921年，白俄军残部数百人侵驻
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来了
每每看着洋人的车队在夕阳下远去
沙漠上留下的深深车痕
如同碾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自己成了罪人
心有不安
夜夜噩梦
也害怕民众指责官府追究
但结果风不吹草不动
大清没有文物法
大清没有文物条例
朝野都认为这就是一桩买卖
或许除了我自己
是真没人在意啊
[04]
在我死后60年
一位叫余秋雨的“大师”
写了一部《文化苦旅》
风靡一时
里面有篇《道士塔》
写的就是我
说我是“敦煌石窟的罪人”
是民族悲剧中“错步向前的小丑＂
说我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
还大为大满－－
＂真不知道一个堂堂佛教圣地
怎么会让一个道士来看管⋯⋯＂
看管莫高窟
我没有巧取，没有豪夺
是偶然，也是顺其自然
我发现它的时候
它已不是圣地
它只是兵荒马乱岁月中的一个弃儿
我是卑微是渺小是愚昧
但说我是罪人是小丑
我不愿意
我憋屈呀
当我向各级官员求助时
谁把我的话当回事？
他们只关心官帽
只想窃为己有
我是把文物卖给斯坦因他们
可是所得钱财全部用于保护洞窟－－
清扫洞窟、修建层楼、架设木桥
我没有私人使用一文钱
斯坦因可为我说了公道话
他在《西域考古图记》中说：
＂他将全部募捐所得
全都用在了修缮庙宇之上
个人从未花费过这里面的一分一银＂
我感谢他！
感谢他为我说了句公道话
但我是一个小人物
更何况一个＂强盗＂的话
又有谁听呢？
你们看到我的照片了吗？
那是斯坦因第一次来给我照的
也是留世的唯一一张
我布衣长衫
面容憔悴
我是真清苦呀
如果我是贪婪的人
我何不多卖文物赚多银子
找个地方去享清福呢？
再说
我有能力拒绝他们吗？
当他们来到中国带走文物的时候
是持有当地官方开据的文书的
并且一路受到了官兵的保护
我有能力拒绝他们吗？
他们把这个国家都不放眼里
我一个小道士又怎奈何得了他们
藏经洞的所有保护
只是一扇门一把锁
和我随身的一把钥匙啊
他们把国门都已洞开
还在乎一扇破败的小小木门吗？
我的弟子
还有周边熟悉我的人
知道我的为人
知道我做了什么
所以他们在我的碑文上端
留下了四个字－－“功垂百世”
有人说
我对莫高窟的新生做出了贡献
我真不敢戴这样的高帽
但天地良心
荒野孤岭
枯灯黄卷
我足足守了30多年
我也是欣慰的
是我让祖宗的遗产重见天日
如果不是我偶然发现
藏经洞说不定就永远湮没于黄沙
毕竟
藏经洞旁的16号窟
光清理积沙
我就花了两年时间
发现藏经洞
才引起国人对莫高窟的重视
在我死后的40年代
终于成立了专门的保护机构
强盗们的展览
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也才有了国际显学－－敦煌学
我也有过无知
刷白过洞壁
毁损过塑像
但古人不是说过吗：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可是，我已身在无尽的黑暗里
我无法辩解
也不会有人听我辩解
只任凭唾沫向我倾泻
即使有人为我说好话
但在余大师的如椽巨笔前
声音也是那样的微弱
[05]
其实
我也真是佩服那些洋人啊
他们不远万里
风餐露宿
他们是真喜欢啦
他们答应我一定好好保存经卷
我知道祖宗留下的东西
漂洋过海后就回不来了
但是－－
没被带走的
命运又好到哪里去呢？
可笑的是
直到希伯和再次返回中国
当朝才意识到这批宝贝的重要
命令运送到北京
在清理、押运的过程中
敦煌文物再一次遭到洗劫
沿途的官员几乎都要雁过拔毛
就这样
近五万卷文物
一部分被外国人偷运出境
一部分沿途散失
最后入藏京师图书馆的
只有寥寥八千余卷了
可笑啊－－
掠走的
完好保存在英国法国博物馆
运送京都途中
沿途遗失毁损的
何止万千啊？
当斯坦因第二次到莫高窟后
我对他说了一段气话－－
＂我后悔当时没有勇气和胆识
听从蒋师爷的话
受了你那一笔大款子
将整个藏书全让给你＂
不错
斯坦因、希伯和等一批外国考古学家
是“文物骗子”
是“强盗”
但和瞻前顾后的官员相比
他们真视文物超过生命
[06]
时光不会倒流
岁月终会老去
一切过往
埋于沙下
小人物的辛酸和痛楚
又有谁在意？
一出恢弘的《又见敦煌》
终于说起了我
那个演员真像我啊－－
灰长衫白布帽
矮小瘦弱
谨小慎微
满面沧桑
我感谢王潮歌导演啊
谢谢她给我辩解的机会
站在台下的你们
你们看到我的犹豫了吗？
你们看到我的无奈了吗？
你们看到我的悔恨了吗？
你们看到我的憋屈了吗？
我背负一世的骂名
穿越历史的风尘
就站在你们面前
一遍遍乞求：
＂你们就动动手
把这一页翻过去吧
翻过去吧！＂
也许
《又见敦煌》的辩解也是无力的
但它还原了一个接近真实的我
我不嫌它微弱
就让它替我呐喊吧
一天，是一瞬
一年，是一瞬
一生，是一瞬
千年，也是一瞬
弹指间，沧海桑田
我只是沧海一粟
一瞬间，转身千年
我只是流年中一粒尘埃
浩渺天际
无尽黄沙
我已没有言语
我已没有表情
我不想再去纠缠
我只是一个人小人物
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我会依然静息千年万年
纵被提起
不再醒来
